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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弃】【单篇】【作者:小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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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3 00:02:15 | 只看该作者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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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下班后,赵悦给我打电话说西延线又开了一家火锅店,问我去不去尝新鲜。我说你怎么这么浅薄啊,就知道吃,跟猪有什么分别。

  我那天火气很大,总公司提拔董胖子当了总经理,这厮和我同时来的,长得跟猪头一样,屁本事没有,就知道拍马逢迎。我今后居然要在这种鸟人手底下干活,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赵悦在电话里哼了一声,说你要是不去我可跟别人去了啊,我说随便你,你想跟人上床我也不反对。说音刚落,电话里传来一声巨响,我想赵悦摔电话时用的力气可真不小。

  在电话前呆呆地站了几分钟,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有点过份,赵悦没有错,但我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挟着皮包走出来,四月的成都到处烟尘飞扬,让人烦燥。我到路边的烟摊上买了一包贡品娇子,盘算着该到哪里去过完这个郁闷的周末之夜。想了半天还是去找李良。

  李良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第二年就把公职辞了,专职炒期货,不到二年的时间,就弄了三百多万。有时候我想命运这东西你不信也不行,上大学的时候怎么看也看不出李良有投资的本事。他那会儿净围着我转了,象个小跟班。

  我估计他这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在麻将桌上。麻将是他唯一热爱的体育运动,大学时曾经连续做战37个小时,输光所以钱和饭票后,拍拍屁股对我说:“陈重,借我十块钱,我去吃点东西。”然后就听说他昏到到校门口的小馆子里。

  我赶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坐了四个人了。三男一女,除了李良,我一个都不认识。李良看见我,叫了一声傻逼,说冰箱里有啤酒,客厅里有影碟,卧室的床头柜里有个自慰器还没用过,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另外三个人都笑。我说日你祖宗,走到牌桌旁,从牌尾摸了两张牌捏在手里,问:“打多大?”坐在李良对家的那个小姑娘告诉我,是五一二,我摸了一下口袋,那里还有一千多块,估计足可以应付了。

  李良给我介绍那三个人,两个男的都是外地的,来跟李良探讨炒期货的经验,那个小姑娘叫叶梅,是个包工头儿的女儿,正式名称叫什么建筑公司。我开了一罐蓝剑啤酒,走过去看她的牌,叶梅穿一件红毛衣,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胸部丰满,腰肢纤细,两条修长的大腿轻轻颤动着,我的腰下马上就有了反应,赶紧喝口啤酒压住。

  打了几把以后,李良起身让我,去鼓捣他那一堆音响器材去了。

  我刚坐上桌,就点了叶梅一个清一色,两百。然后手气就一直不顺,一把没胡过不说,不是被人自摸就是我点炮,几圈下来,1000多块就折腾光了。我叫李良,“再拿1000块来”,他嘟哝了一句,把钱包扔过来。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赵悦打来的,她问我:“你在干什么呢?”

  我说:“打麻将。”

  “挺快活啊。”赵悦的口气冷冰冰的。

  我说还行,顺手扔出去一张六条,赵悦在电话里继续冷冰冰地问:“今天晚上是不是不回来了?”我说可能要打通宵,让她不用等我,赵悦一声不发就把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后,手气开始好转,连连自摸,清一色,碰碰胡,而且几乎每一把都有一个加番的“根儿”,到半夜三点钟,我第四次把一副清一色的牌搁下时,叶梅站起来说:“不打了不打了,今天的牌出鬼了,没见过手气这么好的。”

  盘点一下战果,除了原先的1000多全部回笼,我还另外赢了三第千七章:相当于我大半个月的工资。顿时心里一阵舒畅,倒了两杯果汁,递了一杯给叶梅,然后坐在沙发上背诵李良的诗:“生活突如其来,真他XX的。”这厮大学时跟我一起参加文学社,我当社长他写诗,骗了不少文学女青年,所以睡我上铺的王大头说我们俩“双手沾满处女的鲜血”。

  这个钟点比较讨厌,要睡睡不着,回家吧,肯定会惊醒赵悦,然后向她汇报行踪,跟着吵上一架,邻居们早就对我们的半夜哭声和摔碗声烦透了。要是不回家又没处可去。我叫李良的外号,“你娘,走,哥哥带你喝酒去,顺便送美女回巢。”

  李良把车钥匙扔给我,打着哈欠说他不去了,让我送两位哥哥回酒店,送叶梅回家。李良出门的时候叮嘱叶梅,“跟这厮在一起小心点,他不是好人,有个外号叫摧花和尚。”叶梅笑着问他有没有菜刀剪子什么的,李良说不用,“他要敢起色心,你就踢他裤裆。”

  凌晨的成都格外安静,经过青羊宫时,我突然想起和赵悦第一次到这来玩的情景,我们俩闭着眼去摸墙上鲜红的“寿”字,我摸到了那一撇,赵悦摸到了那一点。我说:“你一定能长寿,’寿’字的鸡巴都被你摸到了。”她笑得花枝乱颤。这个时候,赵悦该睡熟了吧,她一定开着灯,抱着我的枕头,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有一次我出差回来,轻轻地走进屋里,她就这副模样。

  叶梅拿出一支娇子点上,问我:“陈哥是不是想到情人了?笑得鬼头鬼脑的。”我说是啊是啊,我正在想你呢,一会把两位哥哥送到了,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她说我可遭不住嫂子的耳光。我笑笑,心里邪恶的想,只要遭得住哥哥的鸡巴就行呗。

  我对性诱惑一直缺乏抵抗力,李良有一首诗说的就是我:今夜阳光明媚/与荷尔蒙一起飞舞/成都,你的肌肤柔软如我此刻的心情/一些生命裸体行走/三月的盐市口我无可选择/,无可选择就是从不选择的意思,李良不只一次的批评我“连母猪都不放过”。然后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论据:大学里黑糙的体育老师、体重有三百斤的酒楼老板娘、丑得让人跌倒的肥肠店服务员,还有一个爱吃大蒜的炸油条姑娘。

  每当这时我就批评他不懂欣赏女人,体育老师光是海拔就让人景仰,有1米77,绰号黑牡丹,酒楼老板娘简直就是杨贵妃再世,肥肠店服务员身材绝对魔鬼,胸围36F,走平路都会仆倒,脸没着地胸先到。

  “你没觉着我的油条情人特别象咱们班的丁冬冬?”李良没话说的时候就会嘟哝一句,“烂人,你倒还真不挑剔。”

  送走两个男牌友,就剩下我和叶梅两个人,我故意把车开得极慢,歪着头看着她。叶梅在我的注视下开始不自然,脸也红了。我笑了一下。叶梅有点生气地问我:“笑啥子?”我直奔主题,问她是不是处女。她狠狠地瞪我一眼,说后悔没从李哥那里拿一把刀子,“一刀割了你!”根据我的经验,一个女孩子如果愿意跟你讨论这么技术性的问题,就表示她不反感你的勾引,而且据说深夜是女性防御最薄弱的时候。我借口倒视镜的角度不够,停下车,紧贴着叶梅的身体去调整镜子的角度,她微微抖了一下,但没有躲开,我顺手搂住了她的细腰。叶梅抗议:“你好歪哦,你再这样我下车了啊。”我长叹一声,把手抽回来,叶梅小声说:“谁让你赢老子的钱。”我听见这句后心中狂喜,把她一把搂过来,跟着嘴也贴了上去。

  第二章

  成都在我的眼里,象一个百家混居的大杂院,我上初中的时候家住在金丝街,离香火茂盛的文殊院只隔百十米,经常随父母去文殊院烧香,然后跟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喝茶聊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不经意间一天天过去了,父母老了,我也已经长大。成都的生活如此平淡和缺乏细节,以至于我觉得所有的文学和戏剧都纯是虚构。

  送叶梅回家后,我累坏了,内裤上冷冰冰的一团,显然是刚才没清理干净。叶梅似乎对我的表现也不尽满意,下车时态度冷冰冰的,让我很沮丧。我把车开到温哥华广场的地下停车场,把坐椅放平,躺在上面就睡了过去。

  醒来后腰酸背疼,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有个家伙敲敲我的车窗,问我有没有备用机油,我打开尾箱提出一桶来说给你了。这是我们公司的产品之一,李良这辆奥迪A6上至少还有十几桶。想起公司业务我就郁闷,这几年我至少为公司贡献了一个亿的销售额,二千万的纯利润,董胖子屁也没干居然还爬到我的头上。

  今天的成都阳光刺眼,象所有习惯夜生活的人一样,我本能地逃避太阳。《四川法制报》这期有一篇文章说“黑暗的东西永远见不了光”,我想我如今也成了社会阴暗面了。而就在几年前,同一个我还是意气风发的天之娇子呢。车载CD里传出许美静忧伤的歌声,“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突然想起赵悦,感觉心中有点疼痛,就到人民商场的黛安芬专柜给她卖了一套调整型内衣,花了七百多。

  赵悦说她这几年缺少运动,乳房有点下垂。其实我一直都不会体贴人,看看身上的名牌西装,都是她替我添置的,心里很为昨天的事感到内疚。

  赵悦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神情专注,就象根本没看见我一样。

  我把黛安芬放下,就去卫生间放水冲凉,出来的时候看见她脸朝里躺在床上,我抱了她一下,她没有任何反应,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梦中听见赵悦在旁边接电话,“我老公在家呢,说话不方便,你改天再给我打吧。”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问她:“有情人了?”赵悦老老实实地点头。我说不错啊,长出息了,赵悦笑笑,说人总是要进步的嘛。我问那厮干什么的,赵悦说是企业家。我坐起来拍拍她的脑袋,“咱们说好了,骗到钱分我一半。”赵悦说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明白明白,咱们家的政策就是鼓励外遇,争创外汇嘛。

  赵悦也是我的大学同学,比我低一届,是92级的三朵校花之一。

  我们学校当时经常有社会上的小痞子进来骚扰,赵悦和前男友在树林里亲热时,被小痞子们逮着现行,男朋友裤子没穿利落就跑了,据说刚回宿舍,避孕套就从裤腿里掉了出来。赵悦正打算闭上眼接受凌辱时,我和王大头喝酒归来,跟那帮家伙一番力斗,保住了赵悦的名节。

  我相信每个男人看到当时的赵悦都会想入非非,她只披着一件衬衫,内裤褪到膝盖处。王大头后来推测,说赵悦和她男朋友一定擅长后进式,学名叫作“隔山取火”。如果赵悦不是我的老婆,我一定很愿意回忆这段往事,换个说法,如果早知道赵悦会成为我的老婆,我当时还会不会行侠仗义,就值得研究。李良经常说我的生活充满悖论,主要指的就是爱情。到现在赵悦还不敢见王大头。

  我并不认为赵悦生性放荡,大学里交几个男朋友,有几次婚前性行为,都不能算是人生污点。事实证明赵悦从那以后一直是个淑女,温柔体贴,对我忠心不二。但我还是一想起那天的场面就心里犯堵。

  生活啊,你只需要知道概况,而不能深究细节,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活着也挺没劲的。我发这番感慨是有依据的,董胖子有个朋友,在水碾河搞了一个换妻俱乐部,每个人都在那里弄别人的老婆,同时也看着自己的老婆被别人弄,据说90%以上的夫妻出来后都直奔民政局。

  不过赵悦在这一点上特别没出息,老辩解说她那是第一次,还遮遮掩掩地暗示没有完全进去。当你表达了你的宽容,而对方却说根本不需要你的宽容时,真是够火大的。于是我就改变策略,先安慰后教育,再进行严厉打击,让赵悦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第一次也好,第一百次也好,性质相同,你知道我从来都不重视数量;全进去还是进去一半或者只是在外围打转,都是性交,你知道奸淫幼女什么标准吗?触摸说只要碰着了就算!”

  社会学家研究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研究我这种“明知绿帽还要戴”的丈夫的心理的,我常常想我在外面经常性的淫乱,会不会是出于潜意识的报复心理?但说起来也没什么可报复的,我在认识赵悦前至少有过三四个女人,体育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和赵悦谈恋爱之后,有一次上完体育课,我们还在一台“健翔”牌健身机上发生了关系。

  对赵悦自称有情人这事,我没有过多去想。女人嘛,总是会用一些小把戏来引起别人的关注,《围城》中的苏文纨想通过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斗志,结果没有成功,我对赵悦虚构的企业家也缺乏兴趣,赵悦说总有一天她会带来给我看看,我说他要是真敢来,我一定“奋然大怒,勃起还击。”

  第三章

  总公司派了几个人来对前任总经理进行离任审计,顺带做一下政治思想工作,开会时,一个太监模样的家伙絮叨了半天,告诫我们要对公司忠诚,多讲奉献,少谈索取,有一句堪称经典,“对工作坚韧不拔,对利益淡泊宁静”,我想直娘贼的太监,还想我们当牛作马啊?,都是打工的,你装什么大馅包子?然后就听见他点我名:“陈重经理是公司的业务骨干,这些年来做了很大贡献,血气方刚,年轻有为?只要大家和董总同心协力,四川分公司一定会做出更大的成绩!”听得我心里一阵腻歪,我知道这都是董胖子的把戏,这厮肯定跑到太监面前,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脖子梗起,目光虔诚,象拜佛一样汇报工作,顺便踢我个撩阴腿,“陈重嘛,业务能力强,但和同事工作配合方面差了一些。”我扭头看看他,这厮很风骚地穿一条背带裤,正伏在桌上记笔记。我暗暗骂了一句,日XXXX,心想这也值得你往本子上记?

  散会后,董胖子把我叫到办公室,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总公司任命刚下来时,他反复说自己能力不够,还推荐我作总经理。但总公司说我不够老成,还需要再磨炼一下。最后还跟我装亲热:“我晓得你,你娃也没把总经理的位子看在眼里!”我说哪里哪里,卑职才疏学浅,嘴上没个把门的,正需要董总您这么成熟老练的人多多指导。

  胖子笑得那个灿烂,我乘机给他出了个难题:“董总您看我的工资是不是该涨一涨了?我现在正在供房,经济上实在困难。还有,我们销售部作了那么大的贡献,凭什么工资比内勤还低?”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冻住了,连连说我向总公司反映反映反映反映。

  出来后我就召集销售部的员工开会,象江青一样举着拳头,“兄弟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已经申请给大家加薪------你奶奶的刘三,抽烟不给我?!”刘三笑嘻嘻地扔过来一支红塔山,杜卫刚点头哈腰地给我点上。“董胖子反对加薪,经我再三哭诉,他终于同意向总公司争取,我们就看董总的吧。”我故意把“董总”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心想董胖子,让这一百多号人爱你我没什么办法,让他们恨你可就太容易了。这么多人同时加薪,至少使四川分公司的预算超支20%,你要敢跟总公司反映,不挨板子我跟你姓,你要是不反映,我看你娃还怎么管销售部?

  会议室里烟气腾腾,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管汽修业务的赵燕大声说:“老大,要是真涨了工资,我们大家就出钱给你包个二奶!”刘三说还不如你直接给老大当二奶算了,角落里有个家伙说就是就是,我看赵燕的奶也挺大的。一帮下流鬼都笑,赵燕看了我一眼,脸红得跟漆过一样。其实我早就感觉这姑娘对我有点意思,只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怎么好意思白天当板着脸领导,晚上却伸手脱人家的裤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大头来电话,问我能不能搞到“川o”的车牌,我说搞是搞得到,就看给谁搞了。大头说你就当是我要的吧。我说那行,晚上叫上李良,咱们到皇城老妈喝两杯,酒桌上再谈。

  王大头毕业后去了公安局,刚报到就坚决要求不坐机关,非要去当片警。当时我和李良都骂他傻逼,他说你们才是傻逼,然后就发表了他著名的“权力论”,说权力就是拿来腐败的,腐败的程度决定权力的大小。当片警就是因为片警可以腐败,而机关干部只能“夹着鸡巴作人”,在演讲的最后,他表现出一个怀疑论者的素质:“机关里的科长每月拿千把块钱,片警据说可以拿几千,你说哪个官大?”

  事实证明了王大头的英明,五年以后,他已经是一个繁华商业区的派出所所长,现在有车有房,比毕业时整整胖了四十斤。我常常打击他,说四十斤啊,要是猪肉都够你吃一个月的。

  下班后开着公司的桑塔纳赶往市中心的皇城老妈火锅店,看见王大头正坐在包间里跟女服务员吹牛。王大头也算是文学青年,藏书万卷,以欧美文学居多,王自诩过目不忘,但不止一次说道格拉斯写的《物质生活》和《情人》如何如何,写《海底两万里》的凡尔赛如何如何。我走进包间的时候,估计这厮正跟小姑娘痛说家史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我喝了口茶,说还不如改成君生日日被君操,君死又被人操了。小姑娘红着脸出去了,我说大头,你他XXXX的又想祸害良家妇女。大头憨厚地拍着肚皮,说他那天看见赵悦跟一个帅哥走在一起,表情暧昧,“你娃头上冒绿光了哦!”

  保全了赵悦的名节之后,我和王大头达成共识,绝不将此事外传。过了几天,赵悦请我们吃饭,她那天衣着朴素,不施脂粉,从始至终一直低头不语,我说你老不说话,我们哥俩也喝不高兴。赵悦眼含泪光说她只想说一句,她对我们俩的恩情没齿不忘,但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了,她就立刻自杀。我和王大头异口同声地发誓,说我们如果说出去了,就是狗娘养的。回宿舍的路上,王大头有一句话将我深深打动,“赵悦其实挺可怜的”。我说就是就是,想起赵悦含泪的眼睛,心中有点异样的酸痛。

  李良来的时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西装笔挺,分头锃亮,大头说龟儿子看起来象个坐台鸭王,李良说没办法,一切为了丈母娘,他下午去女朋友家相亲,打算五一结婚。我问是谁家的闺女那么倒霉落入你的魔掌,他说你认识的,叶梅。我心里格登一下子,说我操,然后就盘算该不该将那天的事告诉他。

  喝光了李良带来的五粮液,我们又一人叫了一瓶啤酒,李良的表情很兴奋,说他打算在府南河边买一栋别墅,“楼上我们两口子住,楼下就是咱们麻将房和活动中心,”我试探着问他结婚后会不会带叶梅去换妻俱乐部,李良脸红脖子粗地摇头,说:“你要是拿赵悦来换,我就跟你换!”有一次我们从歌厅里找了两个姑娘,伪造结婚证混进那家叫“同乐”的私人俱乐部,李良大开眼界,啧啧赞叹。后来董胖子告诫我们,说他那个朋友黑白两道混,再别去招惹他。

  吃到一半,叶梅打电话来,李良接电话的表情十分幸福,一个人躲到角落里低低地说了半天,然后把电话递给我,说叶梅有话要跟我讲。

  电话里声音嘈杂,王大头正剔着牙看球赛,坚决不允许把电视声音调小,我只好走到走廊上,听见叶梅说:“我那个没来。”我没反应过来,问她:“谁没来?”她说不是谁,是那个,我说倒底是什么呀,叶梅一下子火了,“日XXXX,老子这个月月经没来!”我说会不会是李良惹的祸,叶梅又骂了一声日XXXX,说他连老子的手都没碰过。我也有点火,自从毕业后,还没有人这么骂过我呢,我冷冷地问她:“那你说怎么办?”她一下子哭了,说我要是有办法还找你干什么。我脑子飞快地算计了一下,想这事不能在成都解决,就跟她说我们礼拜六去乐山作手术,让她想好怎么跟李良说。

  第四章

  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每个人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微笑似乎都含有深意。一个眼神,一次不经意间的回首,都会使记忆的闸门汹涌打开,往事滔滔泻落。有一次我在杜甫草堂门口的烟摊上买烟,卖烟的老太太叫我的小名:“兔娃儿,你现在也长这么高了!”她说多年以前是我的邻居,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曾有过这样一位邻居。还有一次我酒后坐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夫说你娃现在混得不错啊,我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他说我是你小学同学陈三娃,跟你一起偷过女生的书包,你都忘了?

  我想我的记忆一定是出了问题,从某个时间起,生活开始大段大段删除,我曾经偷过谁的书包吗?我曾经在府南河边跟谁牵手同行吗?我曾经在某一天,为谁的微笑如痴如醉吗?

  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我问自己。

  一些色彩绚烂的往事如飞鸟般不请自来,我看见我在不同的场合同时端起酒杯,看见我跟无数似曾相识的人绽开笑脸,我看见形形色色的女人凌晨睡在我的臂弯。有一些细节如此生动,我看见1998年的我西装革履地坐在钻石娱乐城,搂着浓装艳抹的坐台小姐,把手伸进她的裙底,让她猜是几个手指,“三个”,她说。“不对,”我哗的一声掀开裙子,“是四个!”

  董胖子敲敲门走了进来,他自从当了总经理,肚子越发腆得象汽车的前杠,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从神情到举止都刻意模仿电视里经常出现的某位公仆。我说董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他说你娃少整酸的,告诉你个好消息,销售部涨工资的事总公司同意了,但不能全涨,最多20%,你自己斟酌个名单,明天交给我吧。

  我看着他臃肿的背影暗暗骂了一句,这胖子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我确实低估了他的智商。现在不管我给谁涨工资,剩下的人肯定都要怨我。如果董胖子再给我添点酱醋,说涨工资的都是我的亲信,没涨的都是我的眼中钉,那么我这几年在销售部辛辛苦苦确立的威信就要泡汤。董胖子精于此道,前任总经理就是因为他的一封信而下台的,据说信里列了几大罪状,有男女关系,有贪污受贿,还有奢侈浪费。

  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我把汽修部、配件部和油料部的三个主管叫到办公室,把名额分配一下,让他们去分别给我报计划。赵燕说老大,这下你的二奶飞了,看来只够一次性消费的了。刘三对着我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我笑笑无话,看着赵燕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臀部丰满,双腿修长,肌肤如雪。

  回家后我跟赵悦说要5000块钱,她问干什么用,我说最近不小心,让一个良家妇女怀孕了,要打胎。这是我对付赵悦的绝招之一,每次我说真话,她都以为我是开玩笑,而越是遮遮掩掩,她越是要盘问到底。我们家的很多碗都是这么碎的。赵悦恶狠狠地说了句你要真敢胡来,我一定把你割了。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赵悦顿时软作一团,我心里叹了口气,想你真要割的话,就把两条腿加上也不够你割的。

  赵悦问究竟要钱干什么用,我说周末要去乐山出差,拜访客户。赵悦问为什么不从公司借钱,我说上次的借款还没报销,前款不清后款不借嘛。说到这里我心里一麻,想这些年我欠公司的钱该有二十几万了吧,要想个办法才行。上次太监们来审计时,就对我的欠款问题问了半天。

  叶梅怀孕的事情让我无比烦燥。我以前也让几个女人怀过孕,比如我的油条情人,还有一个四川大学英语系的学生,那些都好处理,给她们几千块钱,她们就心满意足地做掉了,根本不需要我出面。但这次,竟然是好朋友的未婚妻,我真是觉得愧对李良。

  周六的中午,我开车到锦绣花园接叶梅,她穿一件粉色的无袖紧身衣,胸部高挺,脸带红霞。我说你怎么跟李良说的,她哼了一声,说你管老子。我暗骂了一句“贱婆娘”,往CD里放了一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一直到乐山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我每次到乐山都住在就月峰宾馆,这里景色优美,走几十步就到大佛,更有个好处是,这里几乎集中了乐山市所有的美女。96年桑拿部刚开业时,浴池的外面有一道玻璃木墙,外面能看见里面,里面看不见外面,上百位环肥燕瘦的美女在浴池里玉体横陈,任人挑选。

  我第一次是跟乐山的客户一起来的,他问我:“小陈当过皇帝没有?”

  我说什么叫当皇帝,他说就是有后有妃啊。然后就问我喜欢几号。那天我们两个人花了不下5000块钱。

  我和叶梅一人开了一个房间,我说今天先休息休息,明天陪你去医院。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叶梅明显有点疲倦,我突然又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在我解开她的衣服时,她在想些什么?赵悦那时早该睡了,她会梦见些什么?

  一想起赵悦我就觉得很难过,这么多年来,我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很少关心过她。赵悦除了收拾家务,还要经常去照顾我的父母。

  所以去年春节,父亲给我们新居题词,就是“逆子孝妇”。她工资比较低,但我们买房子的钱几乎都是她出的。昨天回家,还看见她正在吃一块五一包的方便面,我的心立刻就象猫抓一样疼痛。五年多了,我想我也差不多玩够了,该收拾好身心,正经过日子,好好疼自己的老婆了。这时候窗外开始下雨,江水滚滚,木叶飘摇,我看着天边的闪电发誓:这次帮叶梅打完胎后,回成都把欠公司的钱处理了,我就洗心革面,好好作人。

  吃完饭后,我回自己房间里洗了洗,就躺在床上抽烟,开始检讨自己的前半生。叶梅推门进来,拿起我的烟点了一支,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你看什么,她不说话,就是直直地看着我。我心里有点发毛,说你不是神经错乱了吧,叶梅把烟掐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日XXXX,再跟老子玩一次。我哭笑不得,说第一,不许骂人;第二,你现在是我好朋友的女人,我决不会再碰你。叶梅说:“日XXXX你开始装好人了嗦?你那天不是挺有劲的吗?”然后跳起来,猛然让我扑倒在床上。

  她的力气可真不小。

  第五章

  李良说他五一在岷山饭店摆酒,让我帮他张罗酒席和车队,我问按什么规格来,他牛逼了一把,“酒席五十桌,每桌2000块,车至少二十辆,最差都要凌志。”我说装逼犯,你有钱烧的?他嘿嘿地笑,说他这辈子只打算结这一次婚,所以一定要“华贵庄重,让世人侧目”。

  其实李良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透,不是简单的一句“庸俗”所能评价的。我甚至怀疑他知道我叶梅之间的事,叶梅打胎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给我打了个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正带着叶梅逛街呢。我几乎冲口而出就指责他撒谎,心想你骗鬼啊,叶梅正在手术室里哼唧呢。

  李良嘻嘻地笑了几声,又支吾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打完胎后我跟叶梅说起这事,她说:“李良的鬼心眼比谁都多,就你娃是个蠢猪。”

  那天晚上的叶梅极其疯狂,甚至让我有种被强奸的感觉。窗外风雨大作,叶梅散乱着头发横跨在我身上,双手粗暴地撕扯我的头发,我说你轻一点行不行,她咬牙切齿地回答,“日XXXX,不行!”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文娴静的姑娘身上会蕴藏着这么惊人的力量,象一头死了崽子的母狼一样,一口一口撕咬着我的身体,让我心胆俱裂。

  云收雨歇的时候叶梅突然仆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她的头发柔顺飘逸,她的肌肤凝滑如脂,泪水一滴滴落到我的脸上,冰凉苦涩。窗外有一棵鲜红的巴蕉,在雨后的月光下轻轻摇动,眼望青山大河,我心中无限感动。心中有愧疚、有怜惜、有一些说不清的柔情蜜意,我拍拍她的屁股,说骚婆娘该起来了吧,叶梅顺从地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在镜前作了一个无声的美丽笑容,然后推门而出,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回成都时,我特地绕到夹江买了两只土鸡,对叶梅说回家好好补一补,叶梅没说话,不过眼神里有一些感动。我发现自己最近有一些变化,知道怎样体贴人了,我想可能是自己变老了的缘故吧。我在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看着叶梅象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

  回家后问赵悦:“新开的那家火锅店叫什么名字?我们晚上一起去吃。”赵悦很惊奇地问你今天不用应酬啊,我说不应酬不应酬,今天一心一意地陪老婆。赵悦笑了一下,说可惜今天我要出去应酬。说完就背起皮包,穿上高跟鞋,咯噔咯噔地下楼了。

  我一个人在家里越呆越郁闷,还有点不被重视的恼火。电视遥控器快被我按烂了,啤酒也喝下去两瓶,我终于忍不住给赵悦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你先睡吧,我还要过一段时间。听得我无名火起,就打电话约李良去洞洞舞厅跳舞,李良说烂人,你能不能有点高尚的追求,然后听见他跟别人说:“龟儿子要去洞洞舞厅。”我估计那肯定是叶梅。

  洞洞舞厅是成都的一个著名去处,原来是革命年代的人防工程,改革开放后,根据成都的资源优势开了几十家歌舞厅,说是舞厅,但我从来没在哪儿见过正经跳舞的,一般都是挑一个姑娘搂在怀里,一边摩摩擦擦一边上下其手。一曲终了后给5块、10块钱小费,就算交易完毕,如果感到满意,可以进一步洽谈价格,根据我的经验,带出来的可能性是80%。

  我刚走进舞厅,一个跟我有过一夜姻缘的高个子姑娘就迎了上来,说好久不见你了哦,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哥哥今天不跳舞,就看看。她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被一个胖子搂在怀里,两个人立刻象缥胶一样粘在一起,姑娘的腰肢不停摆动,用耻骨有节奏地摩擦胖子的敏感部位,胖子叭达着嘴,双只猪蹄一样的肥手上下乱摸,那姑娘向我无可奈何地笑笑。我突然记起这姑娘背上有一块巨大的黑斑,十分吓人,顿时觉得没了胃口。这时正是黑灯时间,舞厅中鬼影绰绰,暗无天日,我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象瞎子一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这时候旁边有个人轻轻拉了我一下,说过来坐。我循声坐过去,黑暗里一张脸渐渐浮现,我的油条情人正在对我微笑。

  刚毕业的时候,我和李良一起在锣锅巷租房子住,早晨常去巷口的一家小店吃早餐,油条情人就在那里上班,拿着一双长筷子挟油条。

  她那时刚从农村出来,穿一件碎花的上衣,七月天都把扣子扣得严严的,我问她,“你不热啊?”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神情羞涩,让我想起了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湖南的丁冬冬。毕业前夜我和丁冬冬在假山背后拥抱长吻,我解开了她的胸衣,丁冬冬陶醉地闭着眼哼哼,正当我准备进一步行动时,她忽然清醒过来,喊了三声“我不!”红着脸逃回宿舍去了。这成为我大学时代的三大遗憾之一,另外两件,一是四级连考三次都没过,最倒霉那次只差半分;二是承包学校的录像厅,半夜里放黄色录像被保卫处抓获,发财梦就此破灭。

  油条情人似乎一开始就对我有意思,挑给我的油条总是又大又肥,让李良十分吃醋。我背着李良去挑逗了她几次,她总是笑嘻嘻的,也不点头也不发火,让我十分着迷。后来有一天她问我能不能帮她租一套房子,我欣喜若狂,连说没问题。就在她搬家的那一天,我用近乎强奸的方式进入了她,她不叫也不喊,就是不停挣扎,抓得我满身是伤。事毕之后我垂头丧气地说:“你去报案吧。”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拉拉我的手,说你再来吧,这次温柔点,“疼。”

  油条情人跟我同居了三个月,每天洗衣做饭,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见我下班回来就红着脸笑。我的那段生活平静如镜,每天上班下班,看看电视做做爱,有一次因为她吃了一瓣大蒜,我把她骂哭了,这是那段岁月中最深刻的记忆。赵悦来成都前。我对她说我女朋友要来了,我们分手吧。她怔了怔,然后就开始哭,哭了整整一夜,劝也劝不住,搞得我也很心酸。天快亮时她擦干眼泪,亲了亲我的脸,说陈重你给我些钱吧,我要去打胎。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负责的男人,我只对她的身体感兴趣,分手之后,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

  她说:“你跳舞吗?我不收你的钱。”

  我拼命忍住眼泪,心中如被刀割,眼前的男男女女互相紧箍着,用各位恶心的姿势互相顶擦,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手在女人身上胡乱揉搓,我第一次觉得这里是如此肮脏。我转过头,看着这个曾经那么单纯的姑娘,她被这些男人抱在怀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想起我吗?

  我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她低下头小声说,为了钱呗,还能为了什么。我说:“你不是要回家吗?”分手的那天,我问她将来怎么办,她说打完胎就回家,再也不出来了。

  舞厅里人越来越多,几个家伙伸手过来拉她,都被她拒绝了。她靠在我肩上,叹了口气说我不想下田,我吃不了苦,现在当农民也挺难的。

  她的手柔软光滑,我还记得刚认识她时,她的手上有一些硬茧,摸起来十分粗糙,是什么让这个单纯质朴的姑娘成了一个舞女,甚至是一个妓女?在那间阴暗龌龊的舞厅里,我想,是我,是这个城市,还是生活本身?

  舞会散场了,我拿出1000块钱来给她,她激烈地拒绝。我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家,她笑笑说不用了,我和男朋友一起住,不太方便。我问她男朋友是作什么的,她说:“他在工地上打工。”停了一停,她象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说:“他知道我在这里。”

  我上车的时候她从背后把我叫住,说陈重,我回过头来,看见她眼中泪光闪烁。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想起我,就给我打个传呼吧。”

  第六章

  星期一开早会,董胖子在会上反复强调要职业化,“穿职业装,讲职业话,用职业思维。”讲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一身肥肉抖抖。我坐在他旁边皱着眉头抽烟,想人为什么一当了官就变得道貌岸然?去年七月份胖子跟我一起应酬客户,在夜总会里叫了几个小姐,他那天的表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蹂躏”。看那阵势,要不是我们坐在旁边,他吃了那个小姐的可能性都有。该小姐先是微笑、接着闪躲、推拒,最后竟然发出非人的声音,十分恐怖。更可气的是,他除了百般蹂躏他自己的,还不停骚扰我的那个,问人家是真胸还是假胸,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问完了还非要检验检验。要给小费的时候这厮就开始粘乎,把小姐叫到门口讨价还价,“你不是只为了钱吧??咱俩耍得这么好,”接着听见他义正词严地谴责:“你怎么能这样?庸俗庸俗!?我这里就100块钱,你要不要?不要算了?哎你掏我钱包干什么?”听得那个叫赵大江的客户怒火万丈,拿出一叠钞票就走了出去,说小姐辛苦了,100块还回去,这些你收下。董胖子第二天还得意洋洋地跟我说:“出来玩,要少花钱,多揩油,陈重你要跟我学学才行。”我连连说你道行深我学不了,心想人可以风流,也可以偶尔下流,但怎么能象你那么下作。“下作”一词是跟赵大江学的,第二天他打电话来评董胖子曰:“操他个妈的,没见过那么下作的!”他是东北人,性格爽郎得很。

  董胖子讲完了,象毛大爷一样挥了挥肥手,问我,“陈经理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心想说就说,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水平。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董总的意见我非常赞成,职业化的问题,说到底就是怎样完成自己职责的问题,职业装、职业用语,都是职业化的外在要求,更关键的是看你的业绩。“完不成销售任务,”我把脸转向销售部的员工,“就算你天天西装革履、打着官腔,我也只当你是个瓜娃子!”回头看见董胖子的脸铁青着,象一只沤烂了的大茄子。

  中午快下班时会计找到我,说我上周报销的促销费用有问题,因为没有加油站的确认函,所以不能报销。这次促销活动是我联系四川石油公司一起搞的,只要在川石油的加油站加油500公升,就可以到我们修车厂免费做一次汽车保养,保养费用由川石油结算。一个月下来,光是保养业务就做了20几万,可以算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我填了一张18000多元的报销单,其中有3000多的花头,象一首歌里唱的:我的贡献很大,我的收入很少,每天贪点小便家,偷偷地搞一搞。

  这世界永远那么不公平,你用才智换来的金钱,只有那么一点点是属于你的,大部分都给了我那个永不见面的老板。所以我经常会从业务中捞一点好处,我相信高尚来自于衣食无忧,比如让李良来干我的活儿,他一定不会象我这么贼眉鼠眼的。

  我跟会计吹胡子瞪眼,说加油站都是人家川石油的,我凭什么让人家确认?会计赔着笑,连连说这是董总的意思,您还是去找董总商量吧。我奋然而起,一把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把报销单摔在桌上,说董总,这是他XX的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干了?董胖子跟我打官腔,说陈重不要急嘛,我都是按公司制度办事。我说少鸡巴跟我扯,你就说这活动还搞不搞了吧,不搞我马上就给川石油打电话。胖子犹豫了半天,最后悻悻地在报销单上签了字。

  把钱领出来后我给赵悦打电话,说请她到锦江宾馆吃刺生,赵悦“哇”了一声,说不用那么奢侈吧。她一直都很节俭,一顿饭超过100块就会心疼,我上次花700,元买的黛安芬,她居然一直都舍不得穿。心情好的时候我就会批评她:“你也算是白领阶层了,怎么还跟个柴火妞一样?”她多半会笑笑,说我哪算白领,最多算白领的家属。

  下班后我到楼下花店买了一大束红玫瑰,368元,买花的小姑娘笑得脸都烂了。我在卡上写道:“老婆,你长胖一点会更好看,所以,吃吧吃吧。”小姑娘抿着嘴笑,我问她:“我对老婆好吧?”她说好感动啊,我将来找老公就要找这样的。这话说得我心里痒酥酥的。

  我捧着一大蓬鲜花趾高气昂地走进锦江宾馆,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我挑了一张靠窗的两人台,坐下来给赵悦发了个短信息:夫已到,速来吃。这是我们两口子床上的暗号,一般情况下都是我问她:“想不想吃?”她点点头,然后我就问她怎么吃,可选的吃法很多,有正吃、倒吃、背后偷吃,遗憾的是她从来不肯跟我“颠倒互吃”。我在心里想着赵悦看完短信后欲笑不笑的小样儿,zhuai句文叫“浅靥轻笑,情难自已”,就觉得身体有点膨胀。赵大江上次送了我两颗伟哥,我想今天晚上是不是有必要服用一颗。

  五星级宾馆的服务就是好,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茶就添了四次,我坐不住了,打电话给赵悦,问她怎么还没到,赵悦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十分遥远:“我晚上有点事,过不来,你自己吃吧。”我的脸马上就了阴了下来,说我们不是约好的吗,赵悦象外交官一样地表示抱歉:“真的有事走不开,下次吧。”我大怒,“你怎么整天跟个事儿逼似的,什么他XX的事那么重要?!”赵悦也开始不逊,“你才是事儿逼!不就是一顿饭吗?我就是不去,怎么了?!”说完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我气死了,在心里怒骂“操他XX的”,把手机重重地摔到地上。

  服务员眼明手快,帮我捡起来,说先生您的手机掉了。我看着她乏善可陈的脸,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我把卡从花丛里拿出来,恨恨地撕碎,想让你吃,让你吃!然后站起来大步朝外走。服务员在背后叫我:“先生,您的花。”我转过身对她笑笑,说送给你了,看着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第七章

  我想我应该好好和赵悦谈谈了。近一个时期,我们俩总是在吵,为了一顿饭、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吵起来就收不住,互相揭疮疤揭得鲜血淋漓,气极了我甚至想跟她比武。赵悦有个爱总结的毛病,每次吵完之后都要把责任划清楚,你哪句话说得不对,因为你说了什么所以我又说了什么等等。所以每次大吵过后总会跟上一小吵。我说咱们俩快赶上曹操对关老爷了,三日一大吵,五日一小吵。她也气得笑。

  从锦江宾馆出来,我沿着府南河走了很久,河水中光影闪烁,旁边不时有情侣牵手走过,低低的耳语,轻轻的笑声,让我很伤感。赵悦刚和我谈恋爱时非常温柔,替我把一切都张罗得妥妥贴贴的。我们经常在晚饭后携手散步,小树林里、山坡上、礼堂背后的草坪,都有我们笑过哭过的印迹。有一次我发高烧,她连续在校医院陪了我两天,连眼都没合过,结果我高烧退了,她却一头撞在墙上,困的。一想起这些我就心酸,我们曾经有那么美好的感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春节前有一次吵得特别厉害,整栋楼都被我们吵醒。我向她郑重建议:“算了,别说那么多了,我们离婚吧。”她说好好好,明天就去民政局。天一亮两个人就后悔了,我问她:“还去民政局吗?”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头扑进我怀里,用粉拳捶着我的胸膛,“呜呜呜----我还是舍不得---呜呜呜”。

  回家后我给自己泡了壶茶,开始盘算怎么做赵悦的思想工作。首先我应该向她承认错误,在心里设计台词:“是我不对,我不该发脾气。你说的对,不就是一顿饭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还可以给你打包嘛。”顺便说说花的事,想到这里有点心疼那300多块钱。

  赵悦听了肯定感动,然后我就应该趁热打铁,提出本次访谈的主题:宽容、克制、理解。在策略上,以攻心为主,重点进行鼓励表扬,捎带着来点批评教育,不到紧要关头决不瞪眼骂娘。

  为了烘托气氛,加强说服力,我翻阅了我们婚恋的全部资料:我97年送给她的青纱,她98,年给我织的围巾、一副带钥匙的手铐,那是我们在青海湖旅游时买的,此后的很多个夜里,赵悦都要把我铐在身边才肯睡。此外还有23封信、16张贺卡、两大摞照片。她把我所有的诗都抄在一个黑皮本子上,取名叫《黑夜的放逐》,并在扉页上题辞:你爱读书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记忆里有一个细节异常清晰,我看见她抬起头来,目光清澈,神情庄严,微带伤感地说:“就算你将来不要我了,也要把这个本子留下。”

  那天晚上赵悦一直没回来。我等到三点多,撑不住了,怀着一腔幽怨睡去。醒来听见楼上在放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

  浮浮沉沉往事浮上来回忆回来你已不在……

  万千思绪被忽然勾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哽咽着跑到卫生间,看见自己在镜子里泪流满面,分外美丽。

  公司这个月的销售有点问题,比去年同期下滑了17%以上。我接到报表后非常吃惊。我们一直是川渝市场的霸主。尤其是车用油方面,几乎无人可与争锋。我曾经跟王大头吹牛,说如果我们停业三个月,四川至少有10万辆车动不了。王大头无比景仰,说你娃牛逼透了,我封你当车神好不好?

  我把销售部的员工召集起来分析原因,研究对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半天,我渐渐有了主意,站起来讲我的方案:

  1、针对新崛起的“兰飞”品牌,召开大规模的订货会,全面挤占经销商资金;

  2针对全川所有的汽修厂,制订一系列促销计划,疏通销售的终端环节;

  3、加大广告力度,在川台、有线台和广播电台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广告轰炸,实施立体化的销售战略。我让赵燕在下班前整理出会议决议上报总公司,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报董总签署意见?”

  我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粗话:“他懂个棰子!”然后宣布散会。出门后还在怪赵燕不懂事,心想我做出的成绩凭让么让别人领功?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董胖子耳里,他气鼓鼓地来找我,象只癞蛤蟆一样喘了半天粗气,说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吧,讲这种话。我点上一棵娇子,吐了口烟,说董总,您的专长是内勤管理,市场营销方面还是不要干涉的好。他大怒,把赵燕叫进来,大声命令:“没我的签字,谁也不许向总公司传递文件!”说完拂袖而去。赵燕问我怎么办,我说照传不误,“天塌下来我顶着!”赵燕犹豫了半天,小声说你没必要和他搞得这么僵,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

  春节前“兰飞”车用油曾找过我,准备高薪把我挖过去,我当时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倒是愿意跳槽,但欠公司的二十多万谁帮我还啊?

  想起钱的事我就头疼,前任总经理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除了好色没别的毛病,对我言听计从,从来也不追究我欠款的问题。现在换上了该死的董胖子,我们俩一进公司就开始明争暗斗,现在又搞得势成水火,这厮一定不会轻饶了我,我要想点办法才行。

  我给李良打电话,问他最近期货市场情况如何,他说形势一片大好,仅仅一个月,他帐面就增加了20多万。我试探着问,如果拿400万让他代炒,一个月能赚多少,电话里传来一陈噼哩啪啦的声音,我估计是在按计算器,过了一会儿,听见他说:“炒得好能有100多万。”

  听得我怦然心动。

  我这个职位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权力很大。每个月过手的货款至少有一两千万,公司管理也不是很严格,开设个私人帐户,分期分批地挪用一部分,神不知鬼不觉的,谁都不会发现。这点我和王大头的观点一样,认为有资源而不去利用就是最大的浪费。钱啊,真是好东西,去年泡了个漂亮的女大学生,身高1米68,前挺后撅,十分诱人。我送表、送手机、送戈尔捷坤包,终于把她骗上了床。后来在仁和春天看见一套3700多的宝姿连衣裙,她穿上试了一下,越发显得袅袅动人,缠着非让我买。我一时手紧了一下,她就再也没理过我,前功尽弃很是可惜。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有几百万,象你这样的小婊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跟王大头商量,他兜头就是一盆冷水,“你龟儿猪油蒙了心了嗦?少给我打这种鬼主意!赚了当然好,要是赔了呢?你娃哭都来不及。”我说我先投进去几万试试手气,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他说你自己拿主意吧,最好回家跟赵悦商量商量,“她比你聪明多喽!”

  第八章

  20年前的成都没有这么多人,府南河也清澈得多。我住在水电厅大院里,一放学就和一帮小混混搞在一起,疯打疯闹,一身泥水。

  我所有的不良习惯都在那时养成,自私、冷漠、满嘴粗话。有一天玩到很晚才回家,爸爸骂我,我桀傲不驯地回嘴:“你娃少管老子的事,你懂个棰子你!”结果被狂扁,屁股疼了半个月。稍大一些就开始酗酒、看毛片,在大街上尾随美女,为长成一头色狼作好了一切心理和生理准备。那时李良也许正在眉山的农田里插秧,王大头躲在西安的某个角落里偷吃羊肉,赵悦正为了父母吵架哭哭啼啼。20年前的我们对生活一无所知,但都会在某个时刻走进这座城市,走进生活的洪流里,快乐分享,忧愁共担,聚成今生的因缘。

  每次回家,都会觉得妈妈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些。她一生都为了父亲和我们姐弟活着,从来羞于表达个人意见。我有时候会想,她一生中有没有过外遇的念头?会不会曾象我一样,宁愿为了一时的快乐抛下一切?老太太看见我进来,装作很恼火的样子,说你还知道回来啊,我笑嘻嘻地靠在她身边,说你儿子忙么,她说忙个屁忙,也没见你给我弄出个孙子来。这也是我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每次一回来就催着我弄孙子,好象我是头百发百中的种牛一样。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和赵悦放弃避孕快两年了,她的月经还是风调雨顺,从不爽约。在我妈的威逼下,我们去金牛妇幼保健院检查了两次,结论是一切正常。

  第二次给我们检查的是我妈原来的部下,她秘密传授给赵悦很多种受精方法,比如仰卧、深吸、屁股垫高等等,回到家里赵悦就要求按科学方法吃我一次,吃得我意兴阑珊,刚到半场就全军覆没。

  我问妈老汉去哪里了,她说肯定在你王叔家下棋,我爸是个臭棋篓子,刚上小学他教我学围棋,两个月后我就敢饶他两子。他退休之后参加了一个老年围棋班,自以为棋艺大进,非打电话让我回家比划比划,那天下了七盘,我七战七胜,最后一局爸爸本来占优,收官时一不小心被我围住了一大块,怎么都做不出两只眼,他就要悔棋,我不干,爸爸愤怒异常,伸手把棋局胡撸了,用河南味的普通话骂我:“我算是白养了你这个畜生!什么嘛,悔个棋都不让!”赵悦站在我旁边强忍住笑,刚出门就前仰后合地几乎摔倒,说我爸真可爱。

  吃了妈妈做的豆腐皮包子,喝了爸爸泡的高山云雾茶,觉得心情好多了。爸爸一直批评我活得太浮燥,其实想想很有道理,人生的幸福有很多种,平淡是其中之一。上我想是不是该下力气弄个儿子了,让生命圆满,让生活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夜里三点钟,赵悦翻身坐起,在黑影里低声哭泣。我两点多才合眼,被吵醒后烦燥异常,嘟嘟哝哝地说你有毛病啊,半夜里鬼叫鬼叫的。自从她那天彻夜未归,我就改变了战术,坚决实行“三不”政策,不追问、不理睬、不客气,我想她应该主动向我交代吧,没想到回来后还对我爱搭不理的。严重藐视我的夫权。冷战持续了三天,两口子相安无事,就是下身有点难过。我睡前看着毛片自慰了一把,感觉也挺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心想看谁能熬过谁,我还不信治不了你个小样儿的了!

  赵悦伸手把灯打开,靠在墙上哭得花枝乱颤。我平生最见不得女人流泪,一见她哭肝就打抖。问她你怎么了,不哭了好不好?赵悦哽咽着说:“陈重,你跟我说实话---呃----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根据我多年的泡妞经验,这种问题不能正面回答,必须避实就虚。

  因为你不管怎么回答都是错,你说“爱”吧,她说你回答得太随便,不够真诚;你说“不爱”那更是死定了,等着挨白眼吧,如果碰上烈女,得个轻度伤残也是意料中事。98年我搞上一个金堂的富家女,在加州花园开的房,事毕之后她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我就是玩玩,哪那么多爱呀情的。她象只陀螺一样猛然跳起来,光着身子到处寻找武器,那天多亏我反应敏捷,几下穿上裤子夺门而出,不然恐怕就要靠国家养着了。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爱不爱你,现在对你还重要吗?你都有企业家情人了,还要我这个穷老公干什么?”

  她抱着我的头放声大哭,眼泪一滴滴落到我的脸上。我心里一凉,想完了完了,恐怕她真是有事发生了。赵悦不会说谎,有什么事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毕业来成都后,我帮她收拾行李,翻出一个英俊男生的照片,照片背后还有一行字写道:给悦:愿此情长久。那厮我认识,是九二级一个著名的草包,刚入学时屁颠屁颠地跑到文学社来,非要报名加入。李良在旁边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报歉地说:“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文学社不招民工。”照片倒没什么,那行字看得我醋火攻心,汗都没顾上擦就开始刑讯逼供,赵悦几番辩解,怎奈我法眼如炬,只得招了,说草包约过她几次,她都没有答应,最后一次心软了一下,跟着他走了一公里,被强行牵手,但是,“我以我妈妈的健康发誓,绝对没有对不起你!”赵悦父母很早离异,她跟着妈妈过,要不是被逼急了。断然不肯说这话。

  我穿上衣服,对赵悦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狠狠地掐我的胳膊,说我知道你,“你巴不得我在我外面有点什么事,你好乘机甩了我!”哭得几乎昏厥。我把柔肠全部收起,感觉心在一点点变硬,我问她:“你敢说你一点事都没有?”她哭着说没有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我突然心里大痛,一把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闻见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

  起床时已经快10点了,赵悦两眼通红,害羞地笑了一下,看来心情不错。我打电话给人事部的小刘,说我今天请一天假,这小子跟我耍贫嘴,问我:“陈哥是不是又要去开辟处女地呀?”我说开你先人个板板,老子今天陪老婆逛街,全力耕耘责任田,那面笑得哈哈的,说你注意小腿保健污水处理。赵悦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感觉焕然一新,我亲了她一下,说我老婆真诱人。她甜腻腻地笑。

  我们牵着手走出家门,到玉林北路吃了碗汤鲜味美的煎蛋面,赵悦还陪我喝了半杯啤酒。趁着她去卫生间补妆的当儿我拔通了王大头的手机。

  “龟儿子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这厮还在睡觉呢。

  我说大头,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见鬼了你,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嘛。”

  我压低了声音,“日他妈,赵悦有外遇。”我说。

  第九章

  发工资了。我到自动提款机上刷了一下卡,发现数目不对,我月薪6000,外加销售额万分之二的提成,上个月应该拿到8200多,但帐上只收到7300。我问会计是什么原因,他在翻了一下帐本,说我三月份有2天旷工,扣掉了900块。我骂了一句,直接去找董胖子。

  他正在和刘三谈话,这厮近一段时间拼命拉拢,请我的部下吃饭、送礼物,据赵燕说还有封官许愿什么的。昨天晚上10点多,她给我打电话,说陈哥你猜我在哪儿,我笑嘻嘻地说不是在某人身下就是在某人身上,她呸了一声,说她在滨江饭店,董胖子请她和刘三吃饭,暗示她们应该“弃暗投明”,刘三已经表了忠心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就跑到洗手间里给我打电话,“你要小心点,他们阴得很”,赵燕关切地说。我头当时就懵了,象被谁狠狠砸了一下,实在没想到刘三也会背叛我,这小子从一毕业就跟我学业务,我象亲哥哥一样对他,每几个月给他长一级工资,该教他的全教他了,还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主管,现在管七十几个人,这小子如果真跟董胖子串通起来搞我,那就麻烦大了。

  我说两位商量大事呢,刘三的脸一下子红了,说陈哥我先出去了,你和董总谈。我大咧咧地坐下,问董胖子:“我上个月的旷工是怎么回事?”他装傻,说一切正常啊,都是按制度办事。我火冒三丈,说我他XX的什么时候旷过工?他瞪我一眼,抄起电话把人事部小刘叫进来,说你给陈经理解释一下。小刘看着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陈哥你24号、27号没请假也没来上班,所以就划了旷工。小刘不是我的人,但为人正直,董胖子写信投诉上任总经理时,内勤人员迫于他的淫威,都在上面签了名,只有小刘拒签,下班路上我问他,他说他作人的原则就是“绝不介入明争暗斗,绝不说违心话陷害别人”,令我肃然起敬。

  我心里明镜似的,董胖子这叫一石二鸟,我和小刘都是他心上的刺,他巴不得我们两个斗起来呢。这厮大学时学的是政治学,精通一切搞人的学问,经常说他“不在官场混实在是可惜了”。我强压着怒火,对他说我24号、27号都在外面陪客户,划旷工太没有道理了。

  他象大干部一样掐着腰,说公司制度有规定,外出要填外派单,你没填单我也没办法。我冷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他双手一摊,说你违反了制度,我也是爱莫能助啊。这厮一向都是这个德性,拿着鸡巴拜神,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内心龌龊不堪。我愤然起身,把门甩得山响,办公大厅里一百多号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刘三跑到我办公室来,问我内江的货款怎么办。我丢给他一支娇子,说刘三我对你怎么样,他说那还用说,没有你我哪有今天,说着动情地回忆起我对他的恩情,眼睛都红了。我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心想还好,刘三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笑着问他,“那你还向董胖子表什么忠心?”刘三一下子急了,说我就知道赵燕是个小人,“贱婆娘自己不要脸,跟董胖子眉来眼去的,还敢说老子坏话!”我说她怎么眉来眼去的了,他学着赵燕的声音扭扭捏捏地说:“董总你又成熟又稳重,是公司里最有魅力的男人!”我听得心里巨酸,连连说我操我操。心想赵燕可真是够贱的。

  我在办公室里越坐越气,900块啊,该死的董胖子,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我心里设想了无数种报复方案,其一是找几个人在路上截住他揍他一顿,把那张冒着油光的肥猪脸砸个稀巴烂,或者在他那辆雅阁车上做做手脚,让他车毁人亡,想到后来,什么恶毒刁钻的主意都有,比如给他弄几支白粉烟,让他吸毒吸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或者给他打一支艾滋针,让他生不如死,浑身长满大疮。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一说,我相信董胖子那会儿一定肉颤不已。

  王大头的电话把我从无休止的意淫中拉了回来,他好象喝了酒,含混不清地说我要的电话清单已经拿到了。那天听见我说赵悦有外遇,他十分愤怒,说我就知道这种女人不能要,“贱货!”骂得我也很不高兴,我想这事虽然挺让人生气的,不过,不过,是的,我宁愿相信赵悦只是一时冲动。何况外遇的事还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亲眼目睹。女人在这种事上总能找到比男人更多的辩护理由。大三那年,李良交了个女朋友叫苏欣,重庆人,脸蛋一般,身材火辣,性格十分热烈奔放,说“棰子”的次数比我都多。有一天我们四个坐在一起吃饭,苏欣对李良说:“哪怕被你堵在被窝里了,我也要跳起来大声说:’不!

  还没有进去呢!’”那天赵悦的脸色很难看,不过我相信她一定接受了苏欣的观点,打死不认帐。

  我托王大头打印赵悦的手机通话清单,我是这么理解的:如果赵悦只是一时发昏,我可以原谅她,但我必须要把事情搞清楚,否则就真成傻逼了。要按王大头的意见,我应该一脚把赵悦蹬了,“这种事你也能忍?你他XX的还是不是条汉子?”说得我无地自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他。

  王大头的所位于市中心,我赶到的时候看见闹哄哄的一堆人,楼梯口铐着两个,还有一帮小脚老太正在大声嚷嚷,我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那两个是下岗工人,一人弄了辆小人力三轮,成都话叫“粑耳朵”的,没申请执照就擅自载客,城管没收车辆时,他们不但不听,还推推搡搡地叫板,就被抓到这儿来了。老太们路见不平,一路跟来主持正义,口沫横飞地要求派出所马上放人。

  王大头躲在办公室里扫雷,看见我进来长叹:“末法时代,妖孽横生啊!”我说你们也太黑了吧,人家自力更生,碍你们棰子事了?

  大头苦笑一下,说上峰有命令,我也没办法。说着拿出厚厚的一摞纸来,说你自己查吧,你老婆一年来所有通话记录都在上面。

  我心情复杂,不知道这摞纸对自己是祸还是福。门口人声鼎沸,室内日光灯滋滋作响,在王大头关切的目光里,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我要知道些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将怎样面对这摞纸里隐藏的那个事实?越过钢筋水泥的丛林,越过汹涌的车河人流,我看见赵悦正轻扬在上,裙裾飘舞,长发飞扬,她依然是那么美丽动人。而在这一刻,我想,她的终点还是不是我的终点?

  王大头递了张纸巾给我,拍拍我的肩膀,“别伤心了,回家跟她好好谈谈,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一推开家门就闻见一股异香,赵悦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一看见我就笑,“猜猜我做什么给你吃?”我吸了下鼻子,说有竹笋烧牛肉、水煮鱼,肯定还有我爱吃的栗子烧鸡。她捅了我一拳,说你个馋鬼,居然被你猜中。这顿饭吃得很高兴,赵悦跟我妈学了一个月,厨艺大有长进,牛肉肥而不腻,鱼烧得鲜嫩无比,栗子清甜,鸡肉甘爽,吃得我直叹气。吃完饭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到处都擦得锃锃亮,衣服熨得展展帖帖,卧室里摆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有一个明显的口红印,恰好印在我的脸上。

  柔情象潮水一样漫卷而来,赵悦靠在门上似笑不笑地看着我,我猛然把她抱起来,一把扔在床上,开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她一边推我的手一边咯咯地笑,越发使我欲火万丈,我几下脱光了,把她扳过来,从后面势不可挡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赵悦迷醉地抓住我的手,毫不顾忌地大声叫喊。在新闻联播的音乐声中,在隔壁哗哗的水声中,我们一起陷入颠狂。

  事毕之后,赵悦用脸庞温柔摩擦我的胸膛,我从肉欲的高山上滚落下来,表情象耶酥一样神圣和沧桑。世界一片虚空,我静静地躺着,身下潮湿,心中宁静,目光忧伤。一些念头在灵魂的最深处涌动,象渐渐迷离的成都夜空。多年前的几句诗沿时光飘飘而来,有如天籁:多年后的夜里你掩面哭泣青春的灯火若即若离是谁让你一生怀疑是谁守着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谁在天堂谁在地狱谁在年轻的梦里一直找你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赵悦搂紧我,脸如桃花,目光清澈如水,我看着她,记忆里一些光点瞬间聚合,我看见七年以前,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她挟着书包低头走过来,我拦住她:“这么用功啊?”她含笑点头,我说:“我想找个人陪我喝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她笑嘻嘻地把书塞到我怀里,拉起我的手说:“谁怕谁呀?去!”

  我们俩严肃地互相注视,渐渐地,她的嘴角出现笑纹,笑纹渐渐荡开,越来越大,忽然扑哧一声,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无比,在屋子上空久久回荡,我们抱成一团,热切地互相抚摸,我身体的某个部位重新崛起,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赵燕气哼哼地问我:“陈重,你怎么能这么办事呀?”我说怎么了,她说刚才董胖子找过她,骂她叛徒,“我好心好意地告诉你,没想到你转身就把我卖了!你还是不是人你?!”她哭着喊道,然后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赵悦问怎么了,我咬着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打刘三的手机,他不接,我固执的一遍遍重拔,最后终于听见他尖细的声音。

  我说你给我一个解释,他迟疑了半天,说:“陈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问!”我咬牙切齿地说。

  “董胖子写信投诉孙总,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也不告诉他?”

  这件事我也一直后悔,董胖子起事的时候告诉我,老孙是个废物,把他搞走大家都有好处,我也认为这是我的机会,所以就一直任由他们胡来,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我说:“你就为了这个背叛我?”他不说话。我说你出来,咱们当面谈一谈,他说既然都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再谈了。我狂怒不已,说刘三我日XXXX!他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我妈已经老了,陈哥,你要真想日,我给你找两个年轻的。”

  第十章

  李良的婚礼轰动了半个成都市。五一那天,20辆油光锃亮的奔驰一字排开,从锦绣花园缓缓地开往滨江饭店,几个交警大队都打过招呼,所以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我开着一辆320走在最前面,心中哼着小曲儿,嘴上叼着中华,见红灯就闯,十足的“恶少”派头。李良神情严肃地坐在旁边,身上是三万多一套的杰尼亚西装,看起来牛逼闪闪的。我故意逗他,说李良我的儿啊,今天给你娶媳妇,你怎么还板着个脸?他不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怎么感觉有点害怕呢?”我说有什么可怕的,叶梅又不会吃你,最多只是含着你。他又气又笑,给了我一拳,然后仰面朝天,长叹了一声,显得很忧伤。

  作为李良纯情时代的见证人,我了解她的每一任女朋友,甚至她们的乳罩尺码──别瞎想,是李良告诉我的。大一下学期,他爱上了体育系一位江苏姑娘,那姑娘长了一张标准美女的脸,大眼红唇,皮肤白皙,鼻子挺拔,但身材实在是太烂,胳膊有我的小腿粗,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江湖传闻,某年某月她在食堂跟一个四眼猛男抢位,刚交手几个回合,猛男就力竭而倒,坐地上咿咿呀呀叫唤,象中了吸星大法。这姑娘每天早上都要长跑千米,势如万马奔腾,胸前两座雄伟建筑甩啊甩的,波涛汹涌,十分壮观。有一天熄灯后闲谈,我们宿舍老六,山东来的陈超,手拍床沿,由衷地表达他对那个胸部的景仰:“俺的娘哎,那简直就是两座泰山!”于是“泰山”这名字就不胫而走。不知道李良爱泰山哪一点,但我相信,那绝对是真正的爱情,李良每天都熄灯后才回来,不管我睡没睡,总要把我拉到水房背后,向我汇报一天的进程,他们什么时候拉的手,什么时候亲的嘴,李良什么时候用手攀上“泰山”,我都了如指掌。那时候的李良可真英俊啊,小脸红扑扑的,两眼明晃晃的,每天都写些“溯流而上/在河水中拥你入怀”之类的酸诗,令王大头十分不齿,没人的时候偷偷问我,“李良这屁娃娃是不是脑袋进水了?”

  后来暑假到了,泰山要回南京老家,我们一起去车站送她,他们两个眼泪汪汪的,执手相看,不停的抽鼻子,我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

  火车开了,泰山在车内悲伤地挥手,后面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李良突然象只豹子一样窜了出去,跟着火车飞奔,一面拍打车窗,一面声嘶力竭地喊:“小猪,我爱你,我──爱──你!”声音高亢嘹亮,令万人侧目。在离我大约100米远的地方,李良扑通一声摔到,我几步跑过去,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鲜血慢慢地从头上流出来。

  把你的梦告诉一万个人梦就会长出翅膀──李良·《爱情》假期过后,他们很奇怪的分开了。我问李良什么原因,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闷闷地抽烟。他后来的几任女朋友也是这样,从认识到分手都没有超过三个月,我怀疑是李良的性功能出了问题。有一天我看书看到极晚,悄悄地爬上李良的床去拿烟,他本来是面朝里躺着,听到声音后猛然转身,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瞪着我。我敢肯定他是在手淫。

  有一种人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譬如李良。我对这种人又崇敬又鄙视,心情复杂。我一直都把爱情当成是玩具,谁也不爱,或者说,我只爱自己──在任何时候。和泰山分手后,李良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常常会半夜里失踪。我和王大头揣着刀到处找他,最后看见他坐在女生楼对面的小树林里,面朝泰山的窗户,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我刚要叫他,被王大头一把拉住,这时月光倾斜了一下,象水银般洒满树林,我看见有两颗大大的眼泪,正沿着李良的脸庞慢慢滑落。

  李良肯定是在想念泰山,我踩着油门想。他现在混得比我好,会赚钱,有地位,懂所有的哲学问题,但在我心里,他仍然是多年以前,那个羞答答的、穿5块钱一件T恤衫的一年级大学生。

  为了让李良开心,我在婚礼上极尽搞笑之能事,我问叶梅:“你愿意接受李良作你的丈夫吗?”叶梅点头,我接着问:“你愿意,嗯,不管刮风下雨,霹雳闪电,冬暖夏凉,都爱护他、体凉他──跟他那个吗?”宾客们哄堂大笑,叶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里一凉,想起了乐山的那个晚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新郎新娘过来敬酒,王大头往一只大碗上摞了七八只盘子,非让叶梅给他报数:“说,一碗(晚)上几盘子?”叶梅嗫嚅了半天,说一晚上,一晚上七盘子,满桌都大笑,赵悦趴在我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你们家李良好厉害,一日千里,日久天长啊。旁边的人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叶梅呆了一下,突然端起桌上的酒杯,哗的一声泼在我脸上,冰凉的酒水缓缓地流过胸口,我抬起头来,看见王大头惊愕地张大了嘴。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混乱,整个大厅里嗡嗡作响,赵悦忙着帮我擦脸上的酒水,王大头噌地跳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叶梅满面通红地握着酒杯,李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目光中似有深意,我舔了一下嘴唇,800多一瓶的波特酒醇和甘甜,微微带一点酸味。

  那天晚上谁都没有心情闹洞房,王大头在话筒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婚礼就草草收场。上赵悦眼望车外,一声不发。我故意把车开得极快,想逗她开口,但从上车到进家门,她始终没正眼看过我。

  我说你怎么了,她不说话,合衣躺在床上,拿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抠墙。我过去抱她,她无声地挣开,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倒是说话呀。

  赵悦阴阳怪气地说了声,“我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气笑了,说关系大了,你是我老婆呀。她又来了一句:“你现在对别人的老婆更有兴趣吧?”我一下子急了,瞪着她,“你什么意思?”赵悦毫不畏惧地迎着我的目光,“你说我什么意思?!”

  我有点心虚,假装愤怒地把头转过去,嘴里哼了一声“神经病”。

  赵悦不理我,继续抠墙,我傻傻地坐在那里,突然想起一件事,三步两步跑下楼,在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上,拨通了一个号码。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找谁,我说我找赵悦。他愣了一下,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赵悦的老公,“你又是谁?”他不说话,过了两三分钟,我听见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我心里象猫抓一样。打电话约王大头出来喝酒,王大头说他要睡了,改天再喝吧,好象很不耐烦;我又找周卫东,周卫东说他在青城山,后天才能回来;我拨姐夫的手机,被他劈头骂了一顿,说昨天全家聚餐,左等右等你也不来,“老汉嘟囔了一晚上”。

  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大概是什么地方又着火了。这个夜十分安静,一些灯熄了,一些灯亮起来,一间屋子里传出笑声,一间屋子里传出哭声,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我看着自己微笑。

  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司机向我点头示意。我笑了笑,打开门坐上去。

  “去哪里?”

  “找个好耍的地方。”

  “耍啥子?”

  “耍婆娘。”

  他说去龙潭吧,一五一条街,那里的婆娘一群一群的,人又漂亮,价钱也便宜。

  “好,就去龙潭,一五一条街。”我说。

  第十一章

  出租车停在一面贴满“专治淋病梅毒,模范老军医”的广告墙下,我给了司机50元,他问要不要等我,我说不用了,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么五一条街指的是基本消费价格:在这里花150元就能全部搞定。路两边大约有七八十家歌舞厅,门上挂着粗俗劣质的彩灯,房里响着牛嚎马嘶般的歌声,每家歌舞厅门前都坐着十几二十个小姐,在青春和脂粉的伪装下对我含笑相迎。

  我慢慢地一路走来,旁边的招呼声不绝于耳,各呈媚态,含蓄的动之以情,“进来嘛帅哥,我爱你!”精明的劝之以利,“人又漂亮,价钱又相应,瓜娃子才不进来!”开放的诱之以色,“帅哥,到这里来耍嘛,妹儿的功夫好得很!”一个三十多岁的矮男人一直跟着我,向我介绍他的经营优势:“全都是十五、六岁,鲜鲜嫩嫩,来嘛来嘛!”

  我甩开他的手,一面走一面打量路边的姑娘。手机响了一声,赵悦打来的,掐掉;她不死心,继续打,我干脆关了机。

  赵悦的第一个手机是我买给她的,97年5月1日,四年前的今天。摩托罗拉的Gc87c那时卖五千多,赵悦嫌贵,死活不肯要,遭到我的严重批评:“你以为手机是给你买的啊?小样儿,我是为了方便查岗,拿着!”赵悦这才悻悻地收下。最开始几个月,她几乎从不开机,每月的电话费低于坐机费,提副主任科员以后,共产党每月给报销150块,她才算是正式成为手机一族。

  那个电话在她的近两个月的通话清单中出现频率极高,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了九次,最长通话时间1个小时零17分钟,一直打到深夜三点,我看了一下日期,正是我买玫瑰花的那天,他们通话时,我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她回来,盘算着怎样跟她赔礼道歉。

  李良结婚这两天累得我不善,到武警借车,联系宴席,布置洞房,写请帖发请帖,忙起来心情就好一些,只要一闲下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件事,想他们两个在哪里约会,在哪里上床,赵悦是不是象往常一样躺在那人身下哼哼唧唧。不过说也奇怪,我想这些事时,一点也不生气,就是有点伤心。昨天晚上喝了一点酒,我站在窗前呆了半天,李良可能看出了一点苗头,旁敲侧击的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支支吾吾地遮掩过去了。

  我有点后悔打那个电话,事情不挑明,一切都可以挽回,我宁愿相信是自己多疑,宁愿委曲自己去接受赵悦的任何解释,哪怕在心里猜疑终生。但现在,突然插进来一个陌生人,我和赵悦的距离一下子就变远了、变淡了、变冷了,如隔万里。一个圆脸姑娘上来拉我,拿丰满的胸部摩擦我的手臂,说帅哥你好帅哦,我要爱你。我冷笑了一下,想爱情这东西实在太贱,150元就能买一大把。这姑娘的屁股很漂亮,圆滚滚的,微微上翘,我顺手摸了一把,手感极好。跟着她走进房门,屋里灯光昏暗,她三下两下脱光了,躺在床上向我微笑,我一把将她抱住,把头深埋在她胸前,心里想假如赵悦现在死了,我一定不会哭。

  下楼时那姑娘故作温柔,贴在我身边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个不停,我突然无名火起,恶狠狠地盯着她,“去你妈的!谁是你老公?!”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骂了一句“贱货”,昂着头走出了门。隐隐约约听见她在背后问候我妈。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街边停着无数辆车,吃饱喝足了的成都男人,大都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消费他们多余的精力。在这条崎岖不平的街上,在彩灯和音乐声中,在脂粉和避孕套之间,又有多少关于青春的心酸故事?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感觉肚子有点饿,才想起来晚饭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叶梅那一杯酒泼的,我连特意订做的大闸蟹都没尝一口。

  赵悦又打电话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嫖妓,她说:“我知道你对我有点误会,你回家来咱们好好谈一谈。”我说我还没射精呢,你等一会儿。她骂了一声无耻,就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有点高兴,想着赵悦生气的样子,感觉很痛快。路边有家小吃店,我走过去要了两瓶蓝剑啤酒,几个凉菜,炒了个回锅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个时候,王大头肯定已经搂着老婆睡了,李良大概还在和叶梅厮杀吧。想起李良我就有点难过,亲爱的李良,我端起酒杯,面朝灯火阑珊的成都,我的好兄弟,请原谅我,如果我早知道叶梅是你的女人,杀了我也我也不会碰她。

  小店的卫生就是不过关,回锅肉里吃出来一根长长的头发,我一阵恶心,扭头吐了一口唾沫,看见一辆墨绿色的本田雅阁正缓缓地开过来,董胖子手把方向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我一口喝干杯中酒,警觉地站起来,看着董胖子一家一家地逛过去,最后停在一家叫“红月亮”的歌厅门口。

  董胖子这厮一脸官相,肥头大耳,仪表堂堂,不过娶了个老婆可真是不敢恭维,又干又瘦,丑得惊人,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他们,他老婆叼着烟,雄纠纠地走在前面,董胖子象头宠物猪一样俯首帖耳地跟着,表情十分敬畏。去年三八妇女节那天,董胖子迟到了两个小时,脸上、脖子上伤痕累累,眼神迷离,泪光宛然,我估计是肯定是遭到老婆的毒打。

  我翻了一下手机通讯录,找到了董胖子住宅电话,我微笑着按下通话键,听见他老婆阴森森的声音:“谁呀?”我刚要开口,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跑到路边的公用电话摊,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值班女警的声音很温柔,问我有什么事,我压低了声音,说发现有人携带毒品。近一段时间公安部门大力缉毒,听说专门从西昌调上来一位缉毒英雄。李良有个高中同学,在眉山开了一家麻辣烫馆,上周到荷花池市场买了半斤罂粟壳,结果被当场抓获,李良张罗着去保人,被王大头一声喝止:“千万别管!现在正在风头上,毒品的案件谁碰谁死!”

  女警听见“毒品”两字,立刻紧张起来,问我地点人物相貌特征,我说了大概方位,报了董胖子的车牌号码,最后说相貌没看清楚,“好象挺胖,穿紫色衬衫,白粉可能藏在身上,也可能藏在轮胎里。”女警又盘问我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我装成很害怕的样子,说你不要问了好不好,要不我就不报案了。

  99年我在绵阳倒霉过一次,刚脱了衣服就听见敲门声,我情知不妙,扯过裤子来就往身上套,谁想越急越出错,把裤门穿到了屁股上。正想脱下来换时,门被一脚踹开,两个凶神般的警察冲了进来,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多亏那个小姐在旁边一把扶住。那次罚了我4000元,多亏身上带的钱多,要不然就麻烦了。

  我微笑着挂上电话,心里那个高兴。转念一想还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董胖子,嫖娼才罚几千块,对董胖子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

  打蛇不死必被噬,我要更毒一点。算计了半天,决定还是给姐夫打电话。姐夫在《华西商报》当花边新闻编辑,每天净发些污七八糟的假新闻,比如什么地方出现了两头蛇,哪儿的公鸡下出了双黄蛋之类,所以我一直叫他“那五”,跟冯巩当年演的一个傻子同名。姐夫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说你这个娃娃,不说给我提供点新闻线索,还净糟踏我。

  姐夫已经睡了,接电话时好象不太高兴,我直奔主题,说给你提供个新闻线索:毒贩夜嫖妓,干警显神威。他一下子来了兴趣,问清事件经过后,说我马上派记者前来采访,我说必须抓紧,否则一会儿人就带走了。他嗯了一声,刚要挂电话,被我一声“姐夫”叫住,他说又怎么了,我想了一下,干脆说实话,“你一定要把这个人的照片发在报纸上”,他说你们有仇啊,我说是,“你要不帮我,我就完了。”

  跟姐夫通完电话,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奥托,一个小伙子探出头来,我问他:“去成都,走不走?”他说你出多少,我给了他200元,然后坐进车里,拔通了董胖子家的电话,告诉他老婆:“董光在龙潭嫖妓!”

  第十二章

  96年我和赵悦到峨眉山玩,在伏虎寺遇见一个算命的臭道士,这个“臭”是真的臭,象刚从下水道钻出来一样芬芳扑鼻。赵悦平时挺爱干净的,那天不知中了什么邪了,非要拉着我算一算,老道胡扯了一通之后,说我们俩肯定不会到头,“前世的仇寇,今生的冤家”,赵悦信以为真,脸都白了,连声问有没有什么破法,老妖道捋着几根带油花的胡子,眼放妖光,说如果肯出200块,他就可以为我们想个破法。赵悦不顾我的再三反对,立马掏出200块给了老道,那可是她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啊,我在旁边气得跳。老妖道给了她一个尿壶样的黑罐子,说此尿壶不是凡物,可以“驱鬼神,避小人”,我冷笑了一声,问是不是盛过元始天尊的尿,被赵悦狠狠踢了一脚,说我亵渎神灵。回成都的路上我给赵悦取了一个外号,叫尿壶师太,属于峨眉派第三代弟子,跟灭绝师太是同学,可以力擒疯牛,建议出口到英国。

  我正说得高兴,一扭头看见赵悦正看着窗外静静地淌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了一句话很让我感动,“不管它灵不灵,陈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罐子,而是你的心。”我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的心永远都装在这个尿壶里。”在此后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赵悦逢初一十五就要对着那个尿壶鞠躬,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嘟囔些什么。我曾多次对她的参拜行为提出严正抗议,赵悦总报以白眼和粉拳。后来看得我烦了,假装失手把尿壶摔了个稀烂,赵悦为此还哭了一鼻子,说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来过堂。

  上楼的时候我想,人生其实并没有破法,无论那只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运只是部分地听命于我,关键时刻都是上帝说了算,就象我们刚结婚时赵悦创立的《赵氏家法》:小事不决听赵悦,大事不决听陈重。根据她的权威解释,只有上得了新闻联播前三条的才能算是大事。那时赵悦每天睡前都要宣读一遍《赵氏家法》,然后跳进我怀里又跳又唱又笑,象个孩子。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逐渐忘记了这个“六打八罚十二阉掉”的家法?我们的生活又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一望无余,再也没有了那些思念、关怀和跳脚大笑?

  电视开着,屏幕上一片雪花点,音箱发出刺耳的滋滋声。我有点生气,心想看完了电视也不知道关上。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灯都开着,就是没有人,不知道赵悦跑哪去了。阳台上的窗户大开着,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见底的夜。我的头发突然一根根地竖起来,心想赵悦不会是想不开从这儿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里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先是齐齐哈尔的张军,住在我斜对门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来收拾遣物时哭得昏倒。然后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齐妍,在一个美丽的春夜里,从16层教学大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齐妍一直是我们宿舍的集体意淫对象,长得酷似关之琳,唱歌弹钢琴主持晚会样样不俗,跟她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她死的前一天,就坐在我们的对面吃饭,把油汪汪的大肥肉一片片挑出来扔在桌上,我连声说浪费,齐妍白我一眼,说死陈重,你要想吃就拿去,别哼哼唧唧的,我刚要回答,被赵悦狠狠踩了一脚,赶紧作老实状,低头含羞不语。第二天就听说齐妍跳楼自杀了,肚子里还有个3个月的胎儿。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月,我们都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酒、麻将或者泪痕,日子空空,一闪即过。李良说:你挥霍吧在黄昏的盛宴上绽露笑颜上帝欠你的记在帐上你欠上帝的迟早要归还我理解他的意思,从那时起,我们都相信余生是捡来的,生活以快乐为本,上帝总会在关键时刻打碎那只罐子,而结局是一场庆典,或者是一曲挽歌,我们反倒并不关心。

  那个夜里我在自己的家里团团乱转,打赵悦手机,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旁边。她的背包也在,一支口红斜放在梳妆镜前,让我想起那无数次亲吻过我的红唇。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我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无尽深处。

  我打起手电,到楼下准备寻找赵悦的尸体。走过楼口,看见黑影里有个东西在轻轻蠕动,我头皮发麻,壮着胆走过去,电筒照出一个淡黄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见赵悦,我的赵悦,正斜靠在墙边坐着,两眼流泪,身边横放着一瓶尖庄。

  我叫陈重,成都人,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欢迎你们来找我喝酒。92级迎新晚会上,我站在篝火旁大声说。新生赵悦那天穿一条碎花长裙,象蝴蝶一样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你会一直象现在一样爱我吗?94年的一个夏夜,在校门口的招待所里,赵悦一丝不挂地躺在我怀里,小脸红红地问。

  我哐啷一声丢下手电筒,把赵悦一把抱住,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赵悦酒气冲天地哭起来,手电筒在地上滚了几下,照出一条条狂乱缤纷的雨线。

  那个夜里我象初恋一样激动。帮赵悦洗了手洗了脚,拧了条热毛巾搭在她额上,看着她象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气中有一股黄桷兰的甜香。我想这味道挺他XX的不错,这感觉也挺他XX的不错,天快亮了,在这个彻底不眠的早晨,我看着渐明的天空想,赵悦依然爱我,这事真他XX的不错。

  按我爸的说法,我生来就是个“驴球脾气”,意思是不挨打不长记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岁那年,我拦住同院的小太妹庞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逮了个正着,回家就要收拾我,拿着皮带在我眼前比比划划的。我运了运气,一拳砸坍了床边的小书架,他盘算了半天,估计功力不如我,从此放弃了跟我武斗的打算。不过现在想想我爸的话挺正确的,我确实是个驴球脾气,不知道痛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结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敌人倒霉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为她跳楼自杀的日子。天亮了,这个城市笼罩着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看起来有些陌生。我熬上一锅粥,美滋滋地点上一支娇子,开始在房里呵呵傻笑。

  而生活,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七点五十分,妈妈打电话来,声音都变了,说你赶快赶快回家,你爸不行了。

  第十三章

  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回成都爸爸都要去车站接我。他不太爱说话,见了我总是笑笑,说你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怪难看的。为这事我埋怨过他多次,说我也不是三岁两岁,你不用巴巴地去接我,又不会走丢。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每次都当着李良他们叫我的小名,免娃儿长兔娃儿短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年把李良送上车后,我扭头就对爸爸吼:“兔娃儿兔娃儿!你记住,我叫陈重,陈—重!”他看我一眼,低下头,半天都不说话。

  爸爸的右脚有轻度残疾,走起路来一点一点的,所以从小学到大学,我都不愿意他去学校找我。大二那年,他去北戴河疗养,顺便来学校看我,我前一天晚上刚打了通宵麻将,正梦头大睡呢,一看见他来了,心里十分的不高兴,心想又来给我丢人。爸爸进了宿舍后,给每个人都发烟,还叫王大头“同志”,羞得我满面通红,几乎是强拽着把他送上了车,饭都没留他吃一口。那天爸爸走得很伤心,不过到了北戴河,他还是打电话来提醒我“生活要规律一些。”

  站在省医院的走廊上,我心里十分难过,心里老想着爸爸在车站接我时的样子,七点钟,整个城市还没睡醒呢,他就站在那儿等我。

  赵悦扶着我妈坐在长椅上,小声地安慰她。老太太从早上一发现我爸昏倒在卫生间里就开始哭,又从家里一直哭到医院,哭得两眼通红。

  我突然想,在我的那一天,会不会有人象我妈一样为我哭泣?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姐夫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姐姐马上就到,让我劝劝老太太先别着急,然后说:“你交待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买份报纸自己看吧。”

  报纸上的董胖子看起来憨憨的,嘴巴半张,双手高举,象弃暗投明的国军将领,可惜两眼被遮住了,看不清当时的表情。姐夫这个忙帮的很到家,把这则新闻放在显眼位置,标题是《假凤虚凰,鸡飞狗跳》。我细读了一下,文章写得很生动,说董胖子“见事不好,从二楼的后窗一跃而下,妄图借黑夜的掩护逃之夭夭,却被埋伏的干警当场擒获。”下面还有一则六百多字的评论,肯定是姐夫写的,题目叫

  《嫖娼的技术分析》,说“根据现在的扫黄打非形势,建议嫖客们苦

  练轻功,否则难免楼下伏法。”我觉得很痛快,想董胖子你也有今天,拿着报纸走回急诊室的门口,看见头发花白的妈妈还在哭,心里又是一阵酸痛。

  妈妈本来有两个儿子,那个是我的哥哥,3岁的时候得肺结核死了。我出生后,她唯恐我也长不大,给我起了个贱名叫兔娃儿。还不断喂我吃各种各样的丸散膏丹,如果我的肚子有储存功能,估计现在开个药店绰绰有余。小学四年级写作文《一件小事》,写的就是妈妈不分清红皂白往我屁股上扎针的事情。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对我言听计从,让姐姐很嫉妒,经常质疑她是不是亲生的。所以我经常想,我这辈子最大的不足就是挨的打太少了,吃的苦太少了,对困境缺乏承受力。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我看着花容惨淡的赵悦想,这话说得多好啊。

  赵悦小声地劝慰我妈,一面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光滑,热量温柔地传过来,一直暖到心里,我十分感动,心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就靠这一点热度维持着?

  一个模样俏丽的小护士走过来,问谁是陈振原的家属,我紧张地站起来,说我爸怎样了。小姑娘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急,你爸的问题不大,你去把住院手续办一下。我心中狂喜,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对我妈说我就知道老汉不会有事,都是你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慢慢地张开嘴开始笑。

  有件麻烦事:钱没带够。我身上一共带了1200,连打车加挂号再付急诊费用,只剩下500多。赵悦掏了半天口袋,也只有300块。

  我给李良打手机,说新郎官打扰一下,跟你借点钱花。过了一会就看见李良风风火火地过来了,手里还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营养品。给我爸办完住院手续,李良把我叫到门口抽烟,盯着我说昨天的事真对不起,我替叶梅向你道歉了。我说你龟儿子的,还跟我说这些,咱们谁跟谁啊?心里却想这事恐怕瞒不过他,暗地里觉得十分惭愧。

  我们宿舍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新婚之夜发现新娘不是处女怎么办?王大头最坚决,说二手商品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要立马扔掉。

  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王妻芳名张兰兰,跟王大头结婚时胸高臀大,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也没见大头说过半个不字。李良说他不关心处女膜,“纯洁不纯洁,与那层肌肉组织无关,只要不妨碍使用就行,哪怕她是丽春院出来的,只要跟我之后不再跟别的男人胡搞,我就能够接受。”后来他们问我的意见,我恼火地说了一句:“叫个屁叫,都给老子睡觉!”说着啪地关了灯。躺在被窝里愤愤不平,想起赵悦的事来,感觉吃了大亏。

  我相信李良是嘴硬心软,虽然说不在乎,但真遇到了他肯定也是醋火攻心。跟泰山谈恋爱期间他就抓狂过一次,原因是泰山的前男朋友打电话来,泰山听得泪眼汪汪。李良在水房边跟我说起这事,表情异常狰狞,我当时想他要是会劈空掌隔山打牛什么的,打电话那小子一定要七窃流血。我另外一个顾虑就是乐山的事,虽然是叶梅主动来勾引我,但我完全可以拒绝,想起来我有点恨我自己,跟我睡过几次的酒楼老板娘说我是“鸡巴指挥大脑”,说的很有道理,在叶梅脱下裤子的那一刻,我没想起来她是李良的未婚妻,只看见了她雪白粉嫩的身体。

  爸爸动完手术后精神萎靡了许多,我和妈妈轮班去医院里陪护,不知不觉就把五一长假过完了。老汉跟我还是没什么话说,但我知道,他沉默的笑容里,有我一生都可以依靠的力量。有一天我在医院里呆了一整夜,出来后看见赵燕正挎着一个帅哥,叽叽喳喳的连说带笑,我叫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那天的事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旁边的帅哥耳朵一下子支楞起来,象一头被鞭打的驴子,赵燕可能真是恨我了,说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算认识你了,说完扭头就走,我一面追一面说赵燕赵燕,你听我解释嘛。驴子转过身来,推了我一下,恶狠狠地骂:“日XXXX,你想做啥子?”我悻悻地止住了脚,感觉真是失败,心里恨恨的想,这事要放在当年,哼。

  我当年还是狠过的。我们院有个家伙叫郎四,打遍几条街未逢对手。我读初二那年,他和另外二个人活活把一个卖菜的打死,回东北老家躲了三年,回来后越发威名远震,据说我们院凡是有点姿色的姑娘都被他睡过,这让青春期的我十分羡慕,经常隔三差五往他家跑,跟着他在大街上横晃,感觉异常威风。有一次两个街娃在放学路上调戏我班女生,我仗义出手,跟他们推搡了半天,感觉功力不够,就打电话给郎四,说四哥有人欺负我。郎四别着一把菜刀就过来了,我一见他,勇气倍增,一拳就把其中一个家伙打了个满脸开花。这事在班里传为美谈,不美的是那个女生最后也被郎四睡了,有一天我放学后直奔郎四的小屋,看见那个女生白花花的大腿,心里无比难过。高二下学期,郎四帮我举行了成年仪式,他把庞渝燕叫来,说兔娃儿还是个童男子呢,你今天要给他开苞。庞渝燕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裤子,十几分钟后我苦丧着脸走出大门,告诉郎四:“日他妈,庞渝燕有狐臭。”

  郎四现在银丝街开了间网吧,娶了个老婆丑得吓人,我去的时候他说你上网吧,我不收你钱,我刚坐下,他老婆就在房里摔摔打打的。

  郎四的表情十分尴尬,我对他笑了笑,走出来看见新时代广场的璀灿灯光,十二年前那里是一个菜市场,这个老实憨厚的小店主就在那里杀了一个人。

  第十四章

  我们公司一直提倡“贤者居上”,哪怕是个草包,只要不贪钱不搞女人,就有可能当上领导。董胖子对这个操蛋逻辑十分赞赏,大会小会地讲,意思就是他既然能当上总经理,就是当之无愧的道德化身。

  五一前公司召开了一次会议,主题肯定是针对我,董胖子翻着白眼,义正辞严地问:“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人都不负责,我们怎么还能希望他对公司负责?”我也没客气,抢过话头来就说我同意董总的看法,希望大家能表里如一,对家人负责,对公司负责,不要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刘三刚想插话,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张了张嘴就低下头去。

  我好色在公司是出了名的,这要感谢董胖子的大力宣传。去年有个副董事长来成都视察工作,找我谈话时告诫我要注意生活作风,“作一个负责的好男人”,我心里那个气啊,心想我又没勾引你老婆你女儿,你操得哪份闲心?这事肯定是董胖子给我下的药。到现在我也断了当总经理的念头,只求安安稳稳地干上两年,把欠款处理了,再找个机会另谋出路。我的理想是开个汽修厂,拉李良投点资,再把技术高超的李师父挖过来,相信一定会赚钱。想想挺可悲的,我小时候志向远大,想当这个家、那个家,一度还想作个周润发式的黑道英雄,在黑夜的腹地/我睁开双眼/整个世界哑口无言,这是我大学时写的诗,一副泰坦巨人的派头。到现在,我的最大理想竟然是当个小老板。

  生活的水面越来越低,看上去也并不象当初想得那么美,挺让人灰心的。

  董胖子神色不变,开会、讲话、处理文件毫无破绽,我实在是很佩服他的定力。散会后他斜着眼看了我半天,让我感觉冷飕飕的。这厮不傻,应该猜得出是谁干的,这会儿不定在心里想什么歪招呢。不过我也早有安排,他嫖娼跳楼的报道,我五天前就传真到总公司去了。

  装惯了圣人的董胖子,一旦扒去了外包装,就比我这个真小人还要丑恶。我相信他这个总经理做不长,贤者居上嘛,他自己说的。

  放假后的第一天总是特别忙,整个上午我都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签署各种文件,别看刘三诈诈乎乎的,没我他还真就玩不转,因为客户只认我。内江原来的经销商有四十万的货款超期未回,他处理了一个多月也没拿回一个子儿,灰溜溜地过来找我。我说你不是长本事了吗,你请示你们董总去啊,找我干什么?他表情淡淡的,说你是销售部的经理嘛,这事归你管。我当着他的面拿起电话,说王宇你奶奶的,再不还钱小心我砍你啊。王宇在电话那头笑骂:“你个龟儿子,就知道跟我要钱。”然后说他最近泡了个小歌星,歌甜人美功夫好,尤其擅唱《后庭花》。这家伙是个无赖,一谈正经事就开始漫天胡扯。

  我说住嘴住嘴,给钱给钱!王宇没招了,说我下午先给你汇20万,剩下的20万要再等些日子。我看了一眼刘三,故意提高了声音,对王宇说我明天要是见不到钱,就把你儿子做成狗肉包子。

  王宇说的小歌星我在玻璃屋酒吧曾经认识过一个,姓张,起了个骚哄哄的艺名叫婉华,每次唱歌前都要嗲声嗲气地说一句,婉华今天为您演唱某某歌。不过声音确实不错,台风也正,不乱扭乱摆,长发披肩,有点古典美女的意思,娴静而不乏性感。那段时间我天天去捧她的场,为了显派,我送480一束的玫瑰,还喝1888元的轩尼诗XO,她很快被我的风采打动,就在公司那辆破烂的桑塔纳后座上,被我剥了个净光。遗憾的是她的叫床声并不象歌声那么动听,提上裤子后我感觉有点失落,对李良感慨道:“仙女脱光了,也是一堆俗肉。”李良说:“你总是对生活期望过高。”

  赵燕今天没来上班,我只好亲自处理汽修业务,从配件进货到付清洁工工资,签了一大摞单。说起来赵燕是个好帮手,这两年汽修厂的事基本不用我操心,业务稳定增长,但她工资却只有刘三的一半,才2200多,我心里想我算是瞎了狗眼,这次一定要把刘三的工资降下来,给赵燕至少涨到3000。那天跟着她的帅哥象个二百五,估计也已经享用过她美丽的肉体了,用王大头骂我的说法,就是“一泡牛屎屙进花瓶里”,想着那么迷人的一个赵燕躺在别人怀里,我心里空落落的,象丢了个大钱包。

  按公司惯例,周一下午要召开总经理办公会,各部门头头脑脑坐在一起共商发展大计。从四点钟开始,我就不断看表,心想死胖子,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坐在主席台上讲你的狗屁道德?

  董胖子走出了一步好棋,没讲职业道德,没讲忠诚与奉献,开口就是声泪俱下的自我批评。说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辜负了大家的信任,给四川公司丢了脸,也没脸再继续担任总经理的职务,“我已经向总公司提出了辞职申请,希望能作为普通职员继续为公司服务。”

  说到激动处,董胖子老泪滂沱,让不明真象的群众唏嘘不已。我坐在旁边不住冷笑,心想这厮也真做得出来,他不去演戏真是浪费了。

  这招确实高明,既主动承认了错误,又表了忠心。我看着董胖子回锅肉一样的肥脸,心里又腻歪又佩服,这下估计总公司不会把他一撸到底了,最多只是象征性的惩罚一下。那么,我想,我的苦日子就不远了。

  董胖子一开始给我的印象非常好,胖乎乎的,显得很是憨厚实在。

  96年上半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他结婚时我还送了个200,元的红包------这在当时算是重礼了。真正交恶是从他当人事部主管开始,那时我还是一名普通的业务员,当官后的董胖子随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说话时嘴里象含着牛屁股。有一天他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我无意中瞧了一眼,他立刻象作贼一样捂起来,说“这不是你应该看的”。

  我拂袖而去,在心里愤怒声讨他的鸡巴德性。从那以后我们一直面和心不和,很快我也开始升官,从主管到经理,青云直上,比他还高一级,董胖子嫉妒之余就开始人前人后说我的坏话,我也没客气,逢开会就旁敲侧击地攻击他的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台上扮君子,台下扒裙子。几番交手,各有死伤,但战火一直在地下燃烧,直到他当上总经理后才算是进入白热化。

  下班后去医院看了看老爷子,妈妈正扶着他在病房里走步,看着老两口相濡以沫的样子,我心里很羡慕,想30年后我和赵悦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我爸住院的这段时间,我们忙得连架都顾不上吵,彼此之间有点相敬如宾的客气。不过那个电话一直象把刀一样横在心里,刺穿了拥抱、亲吻和所有的甜言蜜语,随时随地扎得我心生疼。

  高中的物理老师给我讲过“熵”的含义,我想生活其实也是一个熵,一直在慢慢残缺,永不可能完美。

  在卡上提了2000元,还李良的。其实我光在麻将桌上借他的钱就不下一两万了,还钱云云,只是我的姿态。我另外还有个小算盘:到了关键时刻,恐怕也只有向李良借钱了,我必须把他心中的疑虑去掉才行。

  李良依然在打麻将,陶梅坐他对家,打横坐着两个男的,我不认识。这情景和两个月前我来这里一模一样,生活在一些似笑似哭的表情中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就象我当初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醒来后黄梁已熟,朱颜依旧,CD中放的还是莎拉布莱曼的ScarboroughFiar,李良还是在做碰碰胡。

  叶梅看见我,脸微微地红了红,不知道这个细节有没有被李良看在眼里。我把钱掏给李良,被他踢了一脚,说你真恶心,那可是我孝敬你们老汉的。我讪讪的把钱又装回口袋,叶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腾地红了,感觉无地自容。李良问我知不知道老大的事,我说老大怎么了,他把牌扣下,看着我,缓缓地说老大前两天被人打死了,在沈阳,一个小痞子干的,我一下子就呆在那里。

  老大叫童钦伟,身高1米85,标准的东北大汉。毕业后分回老家,据说混得很不如意,先被开除公职,接着又离了婚,潦倒得一蹋糊涂。99年他到过成都一次,坐下来就长吁短叹的,一脸的杨白劳。

  才四年没见,他都有白头发了,看得我们心里很难受。走的时候我、李良和王大头给他凑了万把块钱,老大感动得嘴唇直哆嗦。一年后,听说他四处找同学借钱,有了钱就去玩女人,陈超特意打电话来叮嘱:“千万别给他钱,他整个人都变了。”

  老大是我们班公认的最讲义气的汉子,只要有打架的事,跟他说一声,他保准会一马当先冲在前头。除了喝酒,他最喜欢就是谈论女人,陈超的大部分性知识都是他传授的。有一天李良在宿舍里朗诵舒婷的《神女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老大说这诗不好,要我就这么写:与其在被窝里自摸千年/不如在爱人身上痛干一晚。从此以后我们就叫他“痛干上人”。

  李良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真的开始信命了,没想到老大是这么个结局。我没说话,想起老大骑自行车带着我在校园里到处乱窜,对我说,“现在要是有个娘们儿肯让我干,我命都可以给她。”八年之后,他的命不知给了谁,但他一生追求的幸福,似乎仍是遥不可及。

  这事让我的情绪极其低落,吃完饭赵悦指使我去洗碗,我装没听见,坐在沙发上啃指甲,赵悦有点不高兴,自己去把碗洗了,摔得叮叮当当响,我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要不想洗就放着,别动不动就甩脸子给我看。”赵悦冷笑一声,说到底是谁甩脸子给谁看,从一进家门你就爱理不理的,“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就直说!”我说我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又没有半夜三点钟给我打电话的情人。

  第十五章

  爸爸出院那天是几个月里最高兴的一天,我开着公司的桑塔纳把老汉接回家,妈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珍藏了十多年的竹叶青。姐夫从采访单位受贿了两条中华,一条孝敬老丈人,一条孝敬小舅子。六岁的小外甥嘟嘟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据说这小子在幼儿园就开始谈恋爱,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我姐和赵悦在厨房里杀鱼,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叽叽呱呱地笑个不停。爸爸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几天,居然胖了一点,精神也不错,非要跟我杀一盘,我百般相让,终于让他赢了一局,老汉乐得跟捡到钱包一样。这种久违的温馨让我有点恍惚,我一边喝茶一边想,原来快乐也很简单。

  吃饭时姐夫提起最近在郊县发生的一桩惨案:一个姓娄的下岗工人,在夜市上摆了个小摊,碰巧遇上城管大检查,一些盆盆罐罐全部被收缴,娄某和其他几个小贩先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够返还,跟着城管的车走了一两公里,也没拿回东西,娄某一气之下就开始用石头、砖块袭击城管人员,没想到城管没砸着,却把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当场打死。他跑回家后越想越害怕,跟老婆抱头痛哭,说咱们不活了吧。

  他老婆说真的硬是活不下去了,两口子就哭着喂孩子吃了毒鼠强,然后关上门窗,打开煤气,一起熏死在家里。

  这故事搞得一家人都闷闷不乐。姐夫咬文嚼字地说地说现在是一个充满危机感的时代,谁都不敢预言明天,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一听见他说钱我就开始坐立不安,昨天会计给我打印了我的个人帐,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脑袋嗡地一响:我名下已经挂了28万第4章:千多元欠款。其中绝大多数是业务借款,借一万,报销六千,尾数滚存下来,就成了一笔巨款。会计旁敲侧击地暗示,说下个月财务大检查,如果我不还钱,他也要跟着挨处分,我听得一身是汗。有一会儿我怀疑是会计弄错了数字,埋头研究了半天,越看心里越糊涂,我早就忘了这些钱是怎么花出去的,想来不是花在牌桌上就是花在女人身上。所以王大头总说我是“为鸡巴打工”。

  董胖子出事后收敛了许多,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悄无声息,走路时也不故意往前腆肚子了。总公司对嫖娼事件的处理结果还没下来,这帮饭桶就是这样,屁大一件事也要开会讨论,效率低得吓死人,去年销售部申请一台电脑,不到5000块钱,我等了足足两个月,那份报告多方辗转,万里漂泊,小小的一张A4纸上,竟然有十五、六个签名。我心想如果董胖子那天播种成功,恐怕孩子都生下来了,处理结果也下不来。不过这厮最近倒有点与我为善的意思,点头哈腰的,还主动给我上烟。上周末加班搞六月份要货计划,在电梯里遇见了他,他说这次他还是推荐我当总经理,“我们俩虽然不合,但你的能力我还是很佩服的。”听得我都有点感动,就是不知道真假。

  如果能当上总经理,那就太美了。按现在的销售量,总经理一年大概有三十万左右的进帐,出入有车,什么费用都能报销,总公司还提供额度不等的无息贷款,帮助解决买房问题,董胖子就借了15万,说是供房,其实是在炒股。除了一年两季的例行检查,总公司一般不干涉分公司的经营管理,明的暗的加起来,三年清老总,百万人民币,不过是小菜一碟。好几个竞争对手都在我们公司当过方面大员,孙总离职后在天津开了个公司,生意据说做得也不错。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平时言行不谨慎,嘴上没个把门的,荤的素的随口乱说,还经常跟领导拍桌子,所以给总公司留下了一个不成熟的印象。听了董胖子的话后,我心里痒痒的,心想是不是有必要主动表现一下,给总公司写一份述职报告什么的。

  我爸在党政机关为人民服务多年,总结出一个真理,认为当官不需要能力、不需要业绩,只靠两点:嘴皮子和笔杆子,能吹才是硬道理。到了一定级别之后,连这两点都不需要,自有幕僚帮你完成。所以结论就是:官有多大,草包就有多大。不过我在表达方面倒很有优势,尤其擅长写气势恢弘的总结性文章,词锋犀利,热情澎湃,再破的庙都能形容成皇宫。

  回家跟赵悦提起这事,她激动得手舞足蹈,说如果我真的当上总经理,她就豁出去跟我“口吃”一回。这话说的,我立刻阴了脸,心想你倒底是跟我口吃还是跟总经理口吃,由于关联地想到董胖子,胃里一阵翻腾。

  那天我一句话把赵悦噎了个半死,过了半天她才想起来应该愤怒,于是哼了一声,说我神经病,“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半夜三点钟打电话了?!”我说了电话号码,赵悦翻着白眼,说她从没打过这个电话,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说你这就不对了吧,我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有我的依据。赵悦还是死不认帐,跳着脚说我无事生非,成心不想好好过。我一阵狂怒,从皮包里拿出那摞电话清单,啪地一声甩在沙发上,说:“你自己看!”

  赵悦低头看了半天,脸慢慢地红了,好半天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局一个外协单位的负责人,他要办个批文,所以那段时间经常给我打电话。”赵悦明显缺乏斗争经验,没有责问我为什么侵犯她的隐私,如果换了我,肯定要先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半天,用“既然你不信任我,我做了什么也是应该的”这种不败逻辑打击对方的嚣张气焰,在枝节问题上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把次要矛盾当成主要矛盾,达到使战况复杂化的目的。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难受,想你现在也开始拿欺骗当爱情了。事实很明显:没有谁会在半夜三点钟讨论批文的事,赵悦不敢面对这事,恰恰说明她的心虚。我没再继续说下去,底牌掀开了没什么意思,人生需要有点作弊精神,我想。

  《东邪西毒》里林青霞有一句台词: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

  你一定要骗我。这句话曾经是赵悦的口头禅,情浓耳热之后,她总要这么对我说。我也曾经因这句话对她又怜又爱,她说完后,我总要紧紧抱住她,心想我的赵悦可真单纯。到现在我明白那一切都是假象,誓言的马桶冲过之后,依然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而我的赵悦,似乎也不象我想得那样单纯和善良。

  我们结婚时没有大操大办,就请几个至亲好友吃了顿饭,王大头、李良和专程赶来参加我婚礼的陈超闹洞房闹得兴高采烈,就差让我们当场进行活塞运动了。赵悦不羞不怒,看着我光着上身跳钢管舞,笑得前仰后合,应观众要求,她还得以叫床声给我伴奏,这个缺心眼居然叫得一本正经,让我又气又笑。客人们离开之后,赵悦象恺撒一样挥舞手臂:“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我笑笑,把她搂进怀里,心里想起了《共产党宣言》:在这场斗争中,我失去了整个世界,得到的却是个嚼子。婚后这几年,赵悦确实对我很好,不过我总感觉她更在意对我的控制权,关心我的忠诚超过我的健康。只要我回家晚了一点,她就立刻阴着脸问个不休,在哪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开始我还有耐心解释,后来烦了,总是爱理不理的,赵悦情急之下就开始跟瓷器过不去,每个月都要代谢一批碗碟。

  这几天赵悦对我加倍温柔,百依百顺,还给我买了一条金利来的精品领带。送姐姐姐夫回家后,开车经过卡卡都酒吧,她提议说进去坐坐,“好久都没跟你跳过舞了。”

  赵悦舞跳得很不错,有一次我们学校搞交谊舞大赛,赵悦和他们班一个男生还得了个二等奖,为这事我吃醋了好几天。我在这方面比较笨,只会走简单的三步四步,赵悦总笑话我的舞姿象痔疮发作,所以我绝少涉足舞厅。但去酒吧我没什么意见,酒嘛,是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

  灯光下的赵悦十分美丽,舞姿曼妙,长发飞扬,两眼象宝石一样熠熠生辉。旁边的两个小伙子看着她直流口水。到了disco时间,赵悦舞兴大发,索性来了段个人独舞,柔媚而不失刚健,优雅又略带性感,台下掌声大作,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忍不住给了她一个飞吻,赵悦笑得双眼弯弯。这时听见她的手机响,我端着酒杯,费力地打开她皮包上的重重机关,把手机拿出来。音乐声越发响了,酒吧里洒满五彩光影,我凑近灯光,看得很清楚,正是那个电话。

  第十六章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成都就是个不求上进的流浪汉,无所事事,看上去却很快乐。成都话软得粘耳朵,说起来让人火气顿消。成都人也是有名的闲散,跷脚端着茶杯,在藤椅上、在麻将桌边,一生就象一个短短的黄昏。走进青羊宫、武候祠、杜甫草堂,在历史的门里门外,总是坐着太多无所事事的人,花5块钱买一杯茶坐上一天,把日子过得象沏过几十回的茶叶一样清淡无味。

  周末跟李良、王大头他们在草堂打麻将,李良和叶梅因为一张牌的事吵了起来,叶梅粉脸通红,李良小脸煞白,都气鼓鼓的。我和王大头赶紧解劝,说你们俩还在蜜月中呢,就为一张牌,值不值得啊?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王大头郑重提议:“要不我们都躲开,你们俩就地那个一下去去火?”我捧腹大笑,赵悦在旁边也扑哧一声。叶梅板着脸,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心眼那么小,还算什么男人?!”李良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看样子立马就要动用蛤蟆神功,我赶紧把他架到一旁,回头对叶梅说一人少说一句吧。叶梅远远地瞪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麻将是打不下去了,大家默默地端起茶杯,我心想晦气晦气,李良还欠我200块呢。好容易混到吃午饭,李良开车带我们到大中华酒楼,老板笑嘻嘻地迎出来,说李总好久不见啊,你上次存的五粮液都快放坏了。王大头说有钱的娃儿是不同,穿得都是灯草绒,到哪里都有人吹捧,老板拍着手笑。席间王大头讲了几个黄段子,听得我食欲大起,低头猛吃三文鱼,王大头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我抬头来,看见李良两口子表情又不对,斗鸡一样互相瞪着,看样子要不是隔着桌子,早就咬成一团了。我在李良眼前摇了摇手,隔断了四道愤怒幽怨的目光,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唉,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吃完饭大家一哄而散,王大头夫妇说要去看房子,这对腐败份子又嫌房子小了;李良带着叶梅回家,估计战争还将继续,不知道谁会脸上挂花,谁会屁股青肿;赵悦遮遮掩掩地暗示,希望我陪她去逛街,我断然拒绝,说要回公司加班,写一份述职报告。

  我们有日子没吵架了,彼此都感觉有点疏远和陌生。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恩爱:出门前相视一笑,回家后相视一笑,谁有事要晚点回来,都会主动打电话请假,周卫东很是奇怪,问我:“陈哥什么时候变成新好男人了?”我笑了一笑,觉得嘴里发苦。我没跟赵悦提起那天电话的事,从卡卡都回来后,我进卫生间冲凉,听见她在外面小声地打电话,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到底说些什么。出来后赵悦不自然地笑了笑,看起来丑陋无比。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心她的行踪,偷着检查她的皮包,翻看她换下来的内裤,我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复杂,不知道想发现些什么,发现了以后又该怎么办,为此我有点恨我自己,太懦弱,不象个男人。

  不知道是我粗心,还是赵悦的作案手段高明,最近一段时间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当然,没有发现不代表没有发生,从赵悦跟我作爱时轻微的抗拒表情、作完爱后的茫然眼神,我都能感觉到些什么。三个月前,赵悦对我说她有情人,我相信她那时是清白的,现在她一口否认,就说明她已经被涂黑了。李良说我的生活盛产悖论,但悖论只会让我更聪明,我冷笑着想。

  我的述职报告已经写了七八千字,先介绍我的成长历程,怎样从普通一兵成长为一名经理人的,这是借用王大头的说法,他去年在公安系统的演讲比赛中得了一等奖,题目就是《从普通一兵到派出所所长》,拿奖后他乐不可支,向我和李良煊耀了好几次,直到我们把“普通一兵”说成“普通一逼”他才闭嘴。介绍完成长历程,跟着鼓吹自己的功劳苦劳,把当年光着膀子扛货的事也翻出来了。整个报告有理有节,夹叙夹议,有总结有规划,有抒情有赞美,我自己看着都得意,相信一定会击中总公司那帮饭桶。传真完报告,我靠着椅子臭美了一会儿,在心里展望陈重总经理的绝世风采:开着雅阁,挎着美女,包里满当当的钞票。提到美女,我突然想起上次喝茶时认识的一个姑娘,在玉林南路开网吧的,好象叫牛什么,身材修长,胸部高耸,圆圆的脸上总挂着色眯眯的笑。她那天好象对我很有兴趣,不时拿眼睛瞟我,最后还给我留了个电话,说“有空出来一起耍哈”。

  我在抽屉里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电话,心里一阵狂喜。

  按号码拨过去,听见对面声音嘈杂,一个男的问我找谁,我说我找小牛,他说什么小牛小驴的,“打错了!”我不死心,又拨过去,对方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开始骂:“日XXXX,告诉过你打错了!”说着砰地挂了电话。我火冒万丈,不顾一切地又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对方刚拿起话筒我就大骂:“我日XXXX日你妹日你老婆!日你老婆!!日你老婆!!!”

  从楼上下来后心里仍然忿忿不平,看街上每个人都象欠我的钱。

  到停车场看了一下,桑塔纳又不在,肯定又是刘三这家伙开走了,我无名火起,咬着牙拨通了他的手机,这是一个多月来我第一次跟他私下联系,刘三问我什么事,我说我要用车,赶紧开回来,他说他妹妹搬家,想用车拉一下东西。我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陪客户去汽修厂,刘三悻悻地把车开回来,看见我一点表情都没有,哐当关上车门,扭头就走了,我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心想你他妈小人一个,还敢跟老子发脾气?

  刘三工资比我低不了多少,每月4000多,再加上提成,好的时候经常过万。不过这厮特别狗气,一起出去吃饭,从来没见他掏过口袋,周卫东几次骂他“铁裤裆”,他们俩有点象当初的我和董胖子,面和心不和,总是得着机会就互相打击,我常常是两边安抚,打几巴掌揉一揉,惹急了干脆就各打五十大板,所以他们也不敢闹得太过分。

  周卫东脾气有点象我,大手大脚地花钱,见了美女流口水,要不是因为他整天大咧咧地给我捅漏子,肯定比刘三要混得好。前两天我抓住刘三的一点小辫子,硬是把他的工资降了600块,董胖子也拿我没办法,据说刘三气得直跳。

  想起公司的事我就有点想念赵燕,五一过后她请了几天病假,后来干脆就辞职了。我作了半天的思想工作,从改革开放说到WTO,从海湾战争说到911撞楼,国际国内形势分析了个遍,把嘴都说破了也没把她留下来。走之前她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下,眼圈发红,看起来依依不舍,我心里也一跳一跳的。漫无边际地扯了半天,赵燕交代了他和驴子的关系,听那意思早就睡过无数回了,我心里酸水直冒。赵燕最后叮嘱我一定要提高警惕,“你呀,不算好人,坏也没坏到家,还有点傻乎乎的善良,恐怕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我开着车拐上大学路,路边有几家炝火冒烟的烧烤摊,衣着寒酸、脸面干净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闲逛。现在的大学生比我们当年更开放,除了扫舞盲、扫计算机盲,据说还有扫处女、扫童男的。

  校门口的录像厅一过12点就来黄的,心灵脆弱身体坚强的时代娇子们经常会边看边模仿。王大头有一次抽调到这个区突击检查,在包厢里抓了一对现行,坐在椅子上干的,女上男下,其乐滔滔,王大头拿手电照他们,还被呵斥了一句:“看什么看?我买过票了!”

  我今天就是想出来猎艳。赵燕说我有时候冒傻气,想想真的是这样,赵悦现在不定躺在谁怀里呢。孙总有句名言:人生在世,食色二字。他算是看透了。我点上一支娇子,心想这辈子委曲谁也不能委曲自己,风流趁年少,能快活一刻就快活一刻。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生,看样子有1米65左右,细腰丰臀,背影十分动人,我慢慢把车开过去,探出头来问:“美女,去不去泡酒吧?”她白我一眼,骂了一句“脑壳有包”,这姑娘的前半部分也就是50分的水平,还挺拿自己当盘菜的,我悻悻地想。

  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个合意的,要不然就挎着男朋友。我下车买了一瓶蓝剑纯生,烤了几串牛肉和香肠,一面吃一面东张西望。我今天是打定主意在这儿混了,看见我满意的我就过去搭讪两句,问她去不去泡吧。这是我猎艳的基本功:脸皮厚,百折不挠。我长得不算难看,西装革履的,还开着车,比那些青不楞登的大学生要有魅力的多,只要不怕失败,就一定会成功。

  半个小时我尝试了四次,四次全都失败,被翻白眼两次,称为神经病一次,最后一个姑娘倒没有正面拒绝,只是说她晚上有事,改天吧。烧烤摊老板不怀好意地瞪着我,我坐不住了,在心里盘算是继续等下去呢,还是找个OK厅去光顾职业女性。这时李良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十分严肃:“你说话方不方便?”我说你说吧,什么事?他命令似的对我说:“你带我去找个鸡。”我说烂人,你不是吃错药了吧,你不是号称永不嫖妓的吗?再说,叶梅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我掐死啊。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说少跟老子提这个,你去不去?不去我找别人了。我只好说好吧好吧,我去我去,“不过你要只是为了跟叶梅赌气,我劝你再想一想,那可是你的原则啊。”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提高了声音,尖着嗓子问我:“我对谁忠诚?谁值得我守身如玉?!”

  第十七章

  李良毕业后一直没交过女朋友,偶尔跟我去一下夜总会,也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最多搂搂坐台小姐的肩膀。99年他还没买这辆奥迪,刚领了驾照,瘾大得很,一到周末就要开车出去兜风,我们公司的桑塔纳就是这么搞烂的。有一天我们一直开到绵阳,在健美康乐城停了车。这里一度曾是我的“窝子”,就是据点,最兴盛的时候有一百多个小姐,全坐在大厅中央的沙发上,低胸短裙,肉香四溢,用年轻的身体迎合社会无所不在的性欲。我给李良挑了个高大丰满的姑娘,逼着他进房,李良开始不从,我威胁说你娃再装正经,老子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他灰溜溜地进了房。我比较了半天,选了个脸长得有点象赵燕的姑娘,用言语挑逗了半天,然后搂着她上了楼。

  我的那个姑娘十分敬业,不催促,不推拒,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事毕之后我咂咂嘴走出来,发现李良的房门依然紧锁,心里暗暗佩服,想这小子看起来瘦巴巴的,居然还是个长跑选手。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啤酒都喝下去一整瓶,才看见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地下楼。

  我心生疑惑,找个机会把那姑娘叫到一旁,不怀好意地问她:“我朋友厉害吧?”她撇撇嘴,说李良连鞋都没脱,语重心长地跟她谈了半天人生,还背着手教训人,“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

  我当时几乎笑倒,事后想想又替李良难过,他也太看不开了。

  跟李良认识十年了,我突然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在李良的情感世界里,有哪些疼痛,有哪些快乐,我一无所知。毕业时吃散伙饭,他一个人喝了7瓶啤酒,喝到现场直播,我和王大头扶他回宿舍,走到半路,他突然挣开,扑到路边抱住路灯就叫“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拖都拖不走。后来他遮遮掩掩地提起,说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上小学的时候总穿得破破烂烂的,比要饭的都不如。李良对自己的成长历程讳莫如深,每次问起他都是一副狂燥不安的样子,满面涨红,青筋暴起,挺吓人的。他爸爸来过几次成都,李良见了他总是淡淡的,表情又冷漠又厌倦。

  夜色中的成都看起来无比温柔,华灯闪耀,笙歌悠扬,一派盛世景象。不过我知道,在繁华背后,这城市正在慢慢腐烂,物欲的潮水在每一个角落翻滚涌动,冒着气泡,散发着辛辣的气味,象尿酸一样腐蚀着每一块砖瓦、每一个灵魂。就象诗人李良说的:上帝昨夜死去/天堂里爬满蛆虫。他此刻正坐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阴得想个茄子。

  我一直怀疑李良的性功能有问题,大学时代我们在水房里洗澡,三九寒冬也脱得净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去,爽得哇呀乱叫。偶尔有女生上来,看见这副景象总是大叫而逃。无聊起来大家就互相评价,谁的长谁的粗,谁包皮过长谁久经沙场,听得陈超面红耳赤。只有李良,从来不肯在人前脱衣露体,总是假模假式地穿一条小裤衩。隔壁宿舍的王健有一次伸手去扒他,李良愤怒得不可理喻,差点拿刀捅了王健。我和王大头都觉得他大惊小怪,现在想想,李良一生的悲欢可能都藏在那条湿湿的裤衩里。

  不出我所料,李良夫妇一离开我们的眼就吵得一蹋糊涂,李良急怒之下驾车狂奔,一脚油门踩到底,差点撞翻九眼桥。其中可能还有武打镜头,因为他右手粘着创可贴。据李良供称,叶梅下车后给一个男人打了个电话,然后跳上出租车就没影了,甩下一句话让李良恨满胸膛:“日XXXX,明天就离婚!”李良说没想到她是这么粗俗的女人,我叹了一口气,想我倒是早就领教过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广汉的凯撒大酒店,那是成都近郊最负盛名的高档娱乐场所,我的重要客户几乎都被我带到那儿去过。李良怎么说也是大款阶级了,不能象我一样只吃路边小摊。过了青龙场立交桥,我给赵悦打了个电话,说李良有点事,我要陪陪他,晚点回家。赵悦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我挂上电话,看了李良一眼,心想生活的本质其实都一样,不管你纯洁还是淫荡。

  凯撒大酒店的妈咪叫姚萍,30多岁,是这一带有名的江湖人物,身材相貌当个亚姐港姐富富有余,据说10年前有半城小伙子为她打架。看见我走进来,姚萍笑得象一朵花,说你娃早把我忘了吧,这么久都不来。我笑嘻嘻地说哪能呢,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啊。上次跟赵大江他们来玩,我挑了半天也没挑到满意的,坐在那里叽叽歪歪,后来她说干脆我陪陪你吧,把我带到她的房间,使尽千柔万媚的各种功夫,让我真正知道了什么叫作“销魂荡魄、欲仙欲死”,事毕之后还不收钱,说是老了老了不值钱了,就算友情赠送吧。我明白,她只是故意把自己说得很贱,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自尊,她这两年从不接客,听说有个广东什么市的市长曾经点名找她,她一口拒绝不说,还泼了市长一脸。

  我搂着她丰腴的肩膀,目不斜视地走过美女的丛林,说我今天不玩,你把我兄弟安排好就行了。她看了李良一眼,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说这里的女人除了我随便挑。李良说我谁也不挑,就是你了。她说我这么老了,怎么好意思上桌?你还是选个鲜嫩的吧。李良仰面向天,说我出两千,她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现在不干这个了,李良继续报数,“五千,不,一万!”她还是笑着摇头。

  “一万五!”旁边的小姐忽喇围过来,无比景仰地看着李良。姚萍脸上的微笑渐渐凝结,阴森森地瞪着我。我拉了李良一下,他粗暴地挣开,不识时务地继续加价,“二万!”姚萍脸一下子白了,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听见她说:“听着,知道你有钱,不过用不着在我们这些婊子面前显摆。今天我给陈重面子,你要想玩就挑一个,不想玩就请吧。”我赶紧陪笑,说姚姐息怒息怒,他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话还没说完,李良突然象头狮子一样狂怒地扇了我一耳光,说:“我日XXXX!你干我老婆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懂事呢?!”我立刻傻在那里,脑袋轰轰作响,象被闪电击中。

  我和李良交往十年,只闹过两次别扭。一次是因为下象棋,我连赢了他四五盘,洋洋得意地臭他,李良满脸通红,说有本事再来,又下了一盘,没走几步被我闷宫将死,我笑着问他:“我让你一个车好不好?”他一下子发作起来,拂袖而去,把棋子扫了一地,两三天没跟我说话。第二次闹得比较厉害,就是我爬到他床上拿烟那次,他一把将我推下床,我一个没提防,重重地跌到地上,差点摔断了腿。站起来愤怒地质问他:“你怎么这个屌样?不就拿你支烟吗?!”他也怒不可遏,说你以为你是谁,懂不懂基本的礼貌?我怎么知道你是要烟还是偷东西?我肺都气炸了,提起凳子来就要砸他,多亏老大和王大头及时拦住。那次我们冷战了几个月,暑假回来后,他扔给我一包红五牛,才算揭过了梁子。

  我心中气血翻腾,悲哀、愤怒、惭愧、失望、耻辱,什么滋味都有,浑身哆嗦不停,姚萍以为我是气的,招手叫来几个小伙子,指着李良说:“他!”那几个气势汹汹地就奔着李良去了,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挡在李良身前,说姚姐姚姐,千万别动手,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我改天再来赔礼。说着转身就去拉李良,他象根橛子一样竖在那里,脸上余怒未息,我小声说别在这里闹事,咱们惹不起,你要打我出去再打。他不说话,一脚踢在我裆里,然后血红着眼睛走了出去。

  我惨叫一声,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脸上冷汗直流,姚萍扶起我,说你没事吧,我又羞又疼,说不出话来,只顾哎呀哎呀叫唤。姚萍问要不要拦住他,我拼命摇头,嘶哑着嗓子说:“让他走?让他走!别动他。”

  心里象猫抓一样难受,眼泪几次在眼里打转,我都生生忍住。

  姚萍扶我进房间,说裤子脱下来我看看,我心里一阵虚弱,象捞救命稻草一样箍住她,把脸贴在她柔软的小腹上,眼泪刷地滚了下来。

  心想十年的交情,今天算是彻底完了。姚萍摸着我的脑袋叹气,说你在这里躺一会儿,我出去照看一下场子,今天晚上就住这里吧,“姐姐再陪你一次。”

  第十八章

  六月的成都充满生机,花开了,西瓜上市了,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香味。入夜之后,总有些人在笑,另外一些人在哭,而我或在其中。

  生命不过是一场坟地里的盛宴,饮罢唱罢,死亡就微笑着翩翩飞临。当青春的容颜在镜中老去,还有谁会想起那些最初的温柔和疼痛?

  赵悦感冒了几天,让她去买点药她总是说没时间,三拖两拖就拖严重了,昨天晚上发高烧到39度,我把家里的被子全给她压在身上,还是不停地喊冷。好容易挨到天亮,我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到医院,赵悦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看得我很心疼,一个劲儿地埋怨她不听话,“早叫你来你不来,现在知道难受了吧?”她斜躺在我怀里,嘴里有一股腥味,象是刚从鱼肚子里爬出来。吊了一针柴胡,赵悦昏昏沉沉地睡去,鼻翼一扇一扇的,象个三岁的孩子,我把吊瓶的流量调到最小,拿纸巾给她擦了一下脸,她“唔”了一声,把我的胳膊紧紧抱住,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头疼。昨天晚上被她折腾得一宿没睡,我坐了一会,也撑不住了,靠着病床一顿一顿地打瞌睡。朦朦胧胧中听见旁边有人说话,“这不是陈重吗?”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雪白丰满的少妇,正对我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我轻轻地把手从赵悦怀里抽出来,她睡得很甜,脸上挂着一丝无邪的笑。我走到门口,招了招手,娥眉豆花庄的老板娘轻手轻脚地走出来,问我:“你老婆?”我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着说是啊,比你漂亮吧?她哼了一声,作出一副很吃醋的样子,我说行了行了别装了,你一天泡八百个帅哥,还好意思扮纯情?

  娥眉豆花庄就在我公司对面,老板姓肖,乐山人,个子不高脸巨大,眼中精光暴射,象个练铁沙掌的武林高手。我在他店里应酬了几次,尤其喜欢吃他亲手做的豆花鸡,一大盆雪白粉嫩的豆花,里面煮着喷香的鸡肉、脆生生的贡菜,吃起来鲜美无比。一来二去混熟了,就哥哥嫂子的乱叫,跟老板娘说些风言风语,你踢我一脚我摸你一把,老板也不生气,照样过来敬酒上菜,手如蒲扇,眼似铜铃。99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李良打麻将到夜里1点钟,李良输了七千元,十分懊丧,说今天手气不好,不打了,喝酒去。我带他去娥眉豆花庄,老板不在,老板娘正准备关门打烊,我敲着桌子说快快,豆花鸡、豆花鱼,再来四瓶啤酒。酒菜上来后我叫老板娘一起吃,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划拳拼酒,跟我们比着讲黄段子。李良出去接电话的当儿,她拿膝盖一下一下地顶我的腿,说她老公今晚不在。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好容易等李良吃完了,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老板娘谈。他瞪我一眼,说小心我告诉赵悦。

  她的床头有一幅巨大的结婚照,那个姓肖的矮男人在照片一脸严肃,双眼精光暴射,象两盏探照灯。

  她鬼头鬼脑地问我下午有没有空,我说做啥子,“又想挨球了?”

  我一见到她就忍不住想说粗话,她比我也文明不了多少,有一次打电话给我,开口就问:“日逼不?想日就过来,他不在家。”前几回我还觉着新鲜,后来就有点烦她了,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跟头驴一样,除了那事不想别的,而且一点情调都没有,脱了裤子就上炕,事毕之后咂咂嘴,该收我多少饭钱还收我多少饭钱。她用鞋跟踩了我一下,说你脸上都长豆豆了,该去去火了。我探头往病房里看了一眼,见赵悦翻了个身,还在呼呼大睡,心里忽然骚动起来,拉起老板娘的手就往外走,说这次去我家,省得看你老公那张球脸。

  我住在玉林小区的青年嘉苑,去年买的房子,按王大头的说法,也算是高尚住宅了,“可惜住了你这个贱人”。因为装修的事,我和赵悦大吵了一架,她那阵子象个疯婆子一样,头不梳脸不洗,恨不能跟装修工人睡在一起,生怕他们偷工减料。我说你犯得着这样吗,将就着能住就行呗。她一下子火了,把刚粘好的墙纸哗地撕下一大片,连声质问:“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我只好低头认罪,在心里骂她神经病。等到工程完毕,赵悦上上下下收拾了好几天,还跪在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擦,把整间房子擦得一尘不染,让我站在门口直犯嘀咕,对她说:“你弄得这么干净,我都不敢回家了,你背我进去吧。”

  老板娘鞋都不换就往里闯,被我一把拽住,皱着眉头下命令:“换鞋!”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心想这地可是赵悦一点一点擦出来的,你凭什么把它搞脏?她扶着我一蹬一蹬地脱鞋,手上油腻腻的,一股子菜汤味,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进卧室后,她抱着我就要亲嘴,我一把推开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先去冲凉。

  我一直觉得老板娘不太干净,指甲缝里经常塞满油泥,肖老板疼她,给她买的衣服全是名牌,连内裤都是PUB的,但上面不是带着葱花,就是沾着蒜泥,还有一次我发现她从卫生间出来连手都不洗,十分恶心,硬是逼着她回去再加工。老板娘对自己的习惯也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每次跟我约会都要先声明:“我刚刚洗过澡。”

  她有点生气,说陈重这算啥子意思,你看不上我就直说,用不着推推搡搡的。我知道自己理亏,陪着笑说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老婆病了,我有点心烦。她刺了我一句,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关心老婆的好男人,然后一扭一扭地走进卫生间。

  我往CD里放了一张摇滚碟,点上一支烟,在屋里烦燥地走来走去,一甩手碰倒了桌上的像框,我蹲正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好,看见赵悦一袭白纱,正对着我甜甜地笑,目光中深情无限。像框背后是一排五颜六色的小兔子,赵悦属兔,她相信这些兔子会带给她带平安和幸福。

  老板娘冲完凉,一丝不挂地走出来,打量了一下我的房间,说你这里不大,不过真是干净,你老婆一定很贤惠,说得我心里一疼。她伸手抱住我亲了亲,说一个多月都没见过你了,真挺想你的。她的皮肤真是无可挑剔,柔嫩滑腻,象娥眉豆花庄里最好的豆花,我心中的火焰腾的烧了起来。

  董胖子把女人分为两种:实用型和观赏型,每次我们批评他老婆的品相,他总要辩护说她是实用型的,“你们知道个啥子?弯弯!”弯弯就是老土的意思,不过我总觉得他是在吹牛,他老婆瘦得象个板凳,又没前又没后,使用效果一定不理想。象老板娘这种才真正是实用型的,一碰就叫,整个人就象一团大绵花,粉嫩凉滑,可以融化任何一种钢铁。

  客厅里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我想谁这么不识趣,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骂了一声他XX的,低头继续发功,那个电话象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一遍遍地响,嘀呤呤嘀呤呤,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受不了了,腾地跳起来,光着屁股拿起话筒,恶狠狠地问:“找谁?!”

  电话那面没有声音,我气死了,刚要挂机,听见赵悦有气无力地说:“开门!我没带钥匙。”

  98年春节跟赵悦回东北,见到了我传说中的岳父岳母。赵悦那段时间心情很不好,整天忧忧郁郁的,所以我总叫她“黛玉大嫂”。

  大年初二从她爸家吃完饭出来,天上下着大雪,用她爸的话说就是“贼冷贼冷的”,赵悦不顾我的劝告,执意要走着回家。行至一条无人的小巷,她突然停下来,说心里难受,你抱一抱我。我把她拥进怀里,小声在她耳边说:“别难过了,他们不疼你,还有我呢。”赵悦抖了一下,搂着我的脖子就开始哭,泪水冷凉地沾在我脸上。我抬起头来,看见飞花满天,狂乱的雪片象无所凭依的扑火飞蛾,一片片落在我们的肩头。

  那个夜里我也很感动,想起赵悦成长中的各种苦处,父母离异后她一个人坐在小屋子里哭,然后象个小大人似的帮妈妈打理家务,觉得十分心疼。赵悦经常问我永不永远的问题,我从来都是随口敷衍,只有在那个夜里,我无比真诚地回答:“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你不哭了好不好,黛玉大嫂?”

  我慌乱得无法形容,在客厅里跳了两下,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声音都变了:“快?快穿衣服!我老婆回来了!”老板娘象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张开手到处划拉衣服。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在心里叫完了完了,她穿戴整齐,一面帮我系扣子,一面问我有没有地方躲。

  我没好气地说躲个棰子躲,心想赵悦有备而来,你躲又能躲去哪里?

  赵悦脸色苍白,斜靠在墙上看着我。我伸手去扶她,她厌恶地推开,喘着粗气走进客厅。老板娘站在窗前,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乱跳,身上脸上汗水直流。赵悦坐了一会,对老板娘说你滚,声音嘶哑冰冷,暗含杀气,让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老板娘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门外呼的长出了一口气。赵悦凶狠地瞪着我,气得嘴唇直哆嗦,我心想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畏首畏尾,就大胆地迎着她的目光。渐渐地,赵悦的眼圈红了,小嘴扁了一扁,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痛斥我的品位低下:“那么恶心的女人你也要!”

  第十九章

  2001年6月15日,离我结婚三周年只差3天,吃早饭时赵悦说:“要不然再多等三天?”我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赵悦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也抽抽嗒嗒地吸鼻子。吃完饭她在镜前梳头,我站在她身后强作微笑,说你还是挺漂亮的,不愁嫁不出去。话没说完赵悦的眼圈就红了,手瑟瑟发抖,梳子啪地落到地上。这两年赵悦有点胖了,我看着她不再苗条的腰身,想起她那天说的一句话:“我最好的几年都给了你了。”心里一阵剧烈的酸痛,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她刚给我打好的领带上。

  这几天我们几乎说尽了一生的话,赵悦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我说记得,你那天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手里拿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偷看我洗澡,我说记得,我当时踩在凳子上,被你泼了一脸的水,她不停地问我“记不记得?”,我哭着说你别问了,我一切都记得,那些就是我们的爱情啊。赵悦扑到我怀里号啕大哭,说那你怎么还跟别的女人乱搞?还把我一个人扔到医院里?

  离婚是赵悦先提出来的。我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我哀求她说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赵悦哭着摸我的脸,说我也不知道离开你会怎么样,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的事,“你让我怎么原谅你?”她的手还在发烫,我看着她散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孔,心里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耻,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赵悦马上拉住我的手,说不要打,陈重,不要打,“我心里也难受啊。”

  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家产的分配问题。我说房子给你,她说我不要,给你。我说我还可以回父母家住,你离开这儿又去哪里?她说那我给你钱,我腾地站起来,红着眼睛质问她:“赵悦!我就那么贪图你那点儿钱?再说,你才有几个钱?!”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大哭,我说不离了,行吗?她摇头,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事忘了,我就会去找你。不过现在,“我说什么也要跟你离婚,你太让我伤心了!”

  这几天我们还是睡在一起,我摸她,她一动不动,我亲她,她用手挡着嘴,我要脱她的裤子,她就死命的挣扎。有一天我撕扯了半天也没得手,勃然大怒,说:“你装什么正经?全身上下都被我摸了个遍,为什么不跟我——”她打断我,冷冷地反问:“你吃饭的碗被人拉了屎,你还会不会拿它吃饭?”我说不管是屎还是饭,一天不离婚你就还是我老婆,你有这个义务!她站起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对我说:“你来玩我呀,象你玩那个肥女人一样玩我呀!”我立刻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仆倒在她身旁,心中又耻辱又愤怒,如被刀割。

  我们第一次是在校门口的招待所里,在此之前已经亲吻、抚摸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赵悦就是不肯接受我最后的检阅。为这事我们吵了第一次架,我说你跟他都能干,为什么跟我就不行?赵悦满脸通红,说陈重你不讲信用,你说不提那件事的!你到底把我当成婊子还是你女朋友?!吵到不欢而散,她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去了,任我在楼下千呼万唤,也不肯露面,最后连看门的大爷都烦我了。不过这事对她还是有一定促进作用,三天后她就跟我走进了招待所。脱衣服之前她一本正经地问我:“我不是处女,你会不会介意?”我急猴猴地过去解她的扣子,嘴里说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她拍了我的魔爪一下,说你站远点,听好了,“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我今天给了你,是希望你以后娶我,你做得到吗?”我正在忍受性欲的剧烈撞击,体内的荷尔蒙如江河倒灌,不假思索地说做得到做得到,赵悦立刻开始脱裤子,几年后她跟我说,其实她也是一直在强忍着。

  往事如流水,我象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一路挥霍而来,直到结局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

  婚姻登记处的办事员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说你们俩多般配啊,真可惜,赵悦听着突然转过脸去,用力地眨巴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的。离婚的资料都准备好了,我把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和照片一一递过去,心里痛得发麻,对赵悦说,你今后就不是户主了,她一下子哭出了声,一只手用力地掐我的肩膀。办事员看到这个场面,连声说要不得,你们这个我一定不能办,办了是要伤天理的。我叹气,说没有的,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她愤怒地瞪我一眼,说你们男人就是没良心!然后问赵悦:“小妹,你咋个说?”赵悦哭着点头,说是我要离婚的,跟他没关系,你就给我们办了吧。看得办事员也在里面掉眼泪。

  离婚协议书上少了一个签名,我签完了,把笔递给赵悦,说:“这个还挺象赵氏家法的。”她立刻抖成一团,靠在桌上写不出字来。办事员在最后关头还不死心,“我最后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想好了?”我看着赵悦,她眼中满含热泪,我嗓子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嘶哑着说:“你真的?不后悔?”办事员也在旁边劝,“结发夫妻啊,小妹再想想吧。”赵悦不顾旁边那么多人看着,趴在我怀里就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我的胸膛。我温柔地说不离了好不好,我们回家。赵悦不说话,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对办事员说,我们想好了,办吧。我一下子蹲到了地上。

  成都的今天艳阳高照,街头行人如织,我搂着赵悦走出来,在滚滚人流中依偎前行,一步泪痕一步叹息。经过人民公园门口,看见一个胖子扑通栽倒,我笑了一下,心情突然好起来,问赵悦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点了点头,跟我走进肯德鸡。

  “男人是不都是这个德性?见了美女迈不动腿?”赵悦吸着麦管问我。我说大多数吧,你那个企业家情人肯定也靠不住。说到这里我有点沮丧,说离都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赵悦脸红了一下,说肯定不象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说你不会嫁给他吧,她说你胡说什么,我们只是比较聊得来的朋友。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扭扭捏捏的问:“呃?你如果再找男朋友,会不会?第一个考虑我?”她低下头去,不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盘子上。

  过了半晌,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对我好?”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的话:“你呀,就是个驴球脾气!”

  我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书和影碟。赵悦默默地帮我收拾好,装在一个大旅行袋里。我提起来就往外走,她在背后叫我:“陈重”,我转过身,赵悦仰着脸帮我理了理头发,柔声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头上。

  妈妈知道我的事,连续几天都没心思做饭,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让我无比气闷。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音乐,看书,但只要一想起赵悦,心就象被刺穿了一样疼痛。老两口坐在客厅里比赛谁更深沉,相对唏嘘,老汉的白头发眼看着就多了起来,我心想自己真是不孝,快30岁的人了,还让父母这么操心。吃完饭赵悦打电话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跟她请示“我晚上回去睡行不行?”赵悦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苦笑了一下,想以前她天天盼我回去,现在我想回去都不行了,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老汉敲敲门走进来,脸上挂着拙劣的笑容,对我说:“兔娃儿,杀一盘?”我胸口一下子滚烫起来,眼泪在眼框里打了几个转,被我硬生生地憋回去。

  爸爸的棋艺还是那么臭,刚80几手,就被我杀死了一大片,他推枰认输,想劝我两句,又找不出话来说,只是闷闷的坐着。正尴尬间,王大头打电话来,说没想到你娃真的离婚了,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点生气,说闭上你的臭嘴,这事跟她没关系。

  他嘿嘿地笑了一声,说不跟你一般见识,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们在零点二楼,你快点过来,一醉解千愁嘛。我问他:“李良在不在?”他说在,屁娃娃正被我坐在屁股下,“就是他让我叫你的。”

  第二十章

  我妈找婚姻介绍所帮我介绍了几个女朋友,开始我坚决不去,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老土,我自己不会找?老太太哼了一声,说看你找的什么东西,又骗你房子又玩弄你感情。她最近对赵悦一肚子怨恨,上个星期跟我姐一起去找她,希望能为我们说合,没想到正好碰见她跟一个男的促膝谈心,神情亲密,我姐说老太太当时就有点哆嗦,说了几句话拂袖辞去,回家后喃喃咒骂,说赵某人长着一颗贼心,“结发夫妻,那么多年的感情,她也真忍心,说丢下就丢下了。”然后置一个医护人员的工作常识于不顾,预言赵悦未来儿子的肛门缺陷。我听见这事,心里象被什么扎了一下,火烧火燎地疼。晚上打电话给赵悦,强作欢笑,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赵悦说正在考察,还说这次一定要找个人品好的。我指责她不讲义气,“不是说好了优先考虑我吗?”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时候真挺单纯的,“你真的认为我们两个有可能复合?”我勾着头坐到沙发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老是鼓动我跟赵悦重分家产,然后掰着手指头帮我算帐:房子的首期12万,我出了3万,老汉赞助了2万;全套家具3万多,全是我买的;全套家电不下2万,我姐赞助了一半,总数合计7万多,还不包括我每月供房的钱。刚离婚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说赵悦只是暂时保管,“早晚还是我的。”出了这件事后,我妈催得我更紧了,说你要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去。我一下子急了,跟老太太瞪眼睛,“你别烦了好不好?不就那么几个钱吗?再说,”我的喉咙堵住了,“赵悦哪有什么钱?”

  大学时代的赵悦一直都很穷,当时我每月生活费400元,她只有第150章:加上学校每月发的49块5,毛钱补贴,也就刚刚够花。赵悦后来伤心地告诉我,说看见其他同学买漂亮衣服,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蚊帐里,心中充满惆怅。我听了很是心疼。大三下学期,我斥300元巨资给她买了一套灰色的职业装,赵悦感动得都快哭了,狠狠地抓着我的手,象梅超风在练九阴白骨爪。那是1995年的春天,樱花烂漫,柳丝飘扬,我和女生赵悦在礼堂后的小树林里紧紧拥抱,对生活充满信心。而七年之后,那套职业装早成了抹布,就象我们曾经热烈过的情感。

  我妈共给我安排了四次面试,四个人各具特点,第一个健壮无比,身材象是搞举重的,我喝了会儿茶,借口公司有急事,仓皇逃离现场。

  我妈问怎么了,我说我打不过她,“你不想你儿子天天鼻青脸肿的吧?”第二个长得倒还有几分姿色,就是粉搽得太厚,象戴着一顶钢盔,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我说只有自行车,还是借钱买的,她马上就冷了脸。每次面试,我妈总要介绍我是“短婚”,意思是我的婚姻不会给我任何影响。我在一旁听着,目光黯淡,心想那三年的时间,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是一个玩笑、一场游戏,还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而经历过那一切之后,我还有没有勇气再来第二次?李良说婚姻和卖淫嫖娼是一回事,只不过一个是批发,一个是零售而已。说得我黯然神伤。

  那天我们三个喝了23瓶生力啤酒,午夜之后,李良打电话叫来一个小姑娘,念旅游职高的,漂亮得让人心跳。李良搂着美女,吊二郎当地说他算是想开了,“生活以快乐为本,不必拘泥规则”,说完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是吧?”那姑娘含羞点头。我端起酒杯,看见舞台中央灯光闪烁,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哥正在嘶哑着歌唱:“再靠近一些/一朵花正在枯萎/再靠近一些/你会看见我眼中含满泪水”我转过头来,看着我的朋友李良,他的脸在角落里幽幽地泛着青光,象一块冷却的金属。他的双眼和十年前一样明亮,只是多了一丝冷冷的笑容,我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问自己:这就是我们曾经热切盼望过的未来生活?

  你注视它它就会燃烧把你的目光烧成一堆灰烬

  ——李良•《天堂•柴》

  李良和叶梅分居了,他说起这事,不无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王所长说喝酒喝酒,今晚谁再提不高兴的事,老子就把他铐起来。其实我一直都有点看不起王大头,觉得他层次低,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么多年了,他一点亏都没吃过,一步冤枉路都没走过,除了运气之外,肯定也不乏生活的智慧,李良说他是孙猴子假扮的猪八戒。王某人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象你们,东想西想的,我只要白天有口喝的,晚上有把摸的就够了。据说这厮最近又要升官,调到分局去管装备,是一个著名的肥缺。李良不无嫉妒地说你赚钱比我容易多了,又没风险又不用费脑筋。王大头装纯洁,说我可是人民公仆,吃吃喝喝无所谓,还真不敢伸手大把捞钱。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娃买房子的30多万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李良连声附和,说就是就是,“你家里一柜子的五粮液难道是你尿出来的?”

  抨击完贪官污吏,李良看着我笑了笑,昏暗的灯光下,我分不清那是真诚还是讥讽。从凯撒大酒店回来后,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想请求他的原谅,不,是饶恕。我认为这世上有几样东西是重要的,其一就是李良的友谊。但他每次都是直接挂机,听都不听,我讪讪地放下话筒,嘴里腥臭不堪,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胆。

  我桌上摆着一张我们宿舍的合影,那是在1993年的长城,李良搂着我的肩膀,我掐着王大头的脖子,陈超木头一样站在旁边,已经死去的老大流里流气地叨着香烟,结实得象一头公牛。八年之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当年的画外音,李良说:“我们今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大补充:“有逼同操!”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八年之后,我看着这张照片有些敬畏,我从来不信命运不拜神,但在那一刻我想,是谁改变了照片中少年们的生活?是谁把他们分配在生死两岸?或者,我的裤裆里又在隐隐作痛,是谁让李良踢向我们的友情?

  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李良不是那么有钱,我还会不会如此重视他?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高,我到卫生间抠着嗓子吐了一次,出来后支持不住了,扒着洗手池的台子大口喘气,感觉自己象一条搁浅的鱼,正为了最后一口水拼命挣扎。服务生拿热毛巾敷在我脖子上,一面帮我用力按摩,我突然想起以前靠在沙发上让赵悦掏耳朵的情景,嘴里又酸又苦。坐回桌上又喝了一瓶,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要回去看看赵悦。王大头用力把我按回椅上,粗鲁地骂我:“日XXXX,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我嘴唇哆嗦了两下,酒气上涌,心里又屈辱又伤感,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李良也喝多了,在那里傻乎乎地笑,看见我哭更是笑得直往地下出溜,小美女吃力地扶着他,被他一把推开,说:“去,去陪陪我哥们,今晚他就交给你了。”美女白他一眼,李良又开始笑,说出来的话却是阴毒无比:“都少他XX的跟我装蒜,不就是想我的钱吗?我给你一万,你?不干?”

  那夜的乐声震耳欲聋,灯光明灭不定,在零点酒吧的二楼,一个人在哭泣,那是陈重,另外一个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敌和朋友。

  从更远的角度看去,渐渐沉睡的成都象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那是残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着笑着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顶,就象墓道里的蚂蚁。

  第二十一章

  我们老板据说当年也是个诗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厂庆,总有些马屁分子在台上朗诵他的歪诗,什么“啊长江、啊黄河”之类的,听得人跌倒尘埃。看总公司下发的《厂庆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孙总为这事还批评过我,说陈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态度,你毕竟拿的是人家的钱,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摄心神,面带沉痛,象跟遗体告别。

  传说中的老板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公司大小头目提起他来,无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厂庆特刊》还登了一张老板的照片,看起来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铜版纸的狠劲。传说中的老板还在办公室挂了一幅字:养士如饲鹰,饱则扬去,饥则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层愿不愿意把自己当成鹰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周一上午,总办秘书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周三到成都,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驾。我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心想我的述职报告没有白写。刚放下话筒,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就打我手机,关照我注意面试细节,要穿职业装打领带,不能吃葱蒜臭豆腐,我谢恩不迭,感觉霉气一散而尽,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开始护着我。刘总最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老板看完我的述职报告,在上面批了八个字:人才难得,砺其羽翼!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半天,心想传说中的老板看来也不是白痴。董胖子不知在门外说些什么,透过门上的透明条,我看见一个肥壮的屁股正在纠纠地原地自转。我磨着牙发狠,心想死胖子,我们来日方长!打电话的刘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公司几上几下,依然保持坚挺,有一次直接从销售总监降到最基层的业务员,每月拿九百多块,他居然也忍了下来。

  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把一个人打倒,冷眼旁观他的反应,如果还能勃起就是人才,早泄了就是脓包。

  董胖子这些天一直被他的丑老婆严密监管,每天查岗两次,下班后定点报到,还禁止出席一切娱乐活动。前些天重庆客户到成都来出差,这是我们的大客户,一年一千多万的生意,说是出差,其实就是是出来吃喝玩乐搞女人的借口,用他的话讲,叫作“体验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湿度”。我给他借了一辆君王,安排他住在锦江宾馆,带他到银杏和牡丹阁吃了两次,每次都超过1500,还得说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后一晚上,客户回请,说把董总也叫来吧,我给胖子打电话,他哮喘了半天,说老婆大人不同意,请不下假来。搞得客户很不高兴,说董胖子是一只“瘸腿红苕”,不知道什么意思。

  董胖子一定还受过肉刑,前些天酷热难当,他一直鬼头鬼脑地穿件长袖衬衫,动作中破绽颇大。我见此甚有感慨,叹息着告诉周卫东:“每一张胖脸背后,都有个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几乎把假牙笑掉。

  六一儿童节公司搞游园会,组织全体员工到百花潭公园殴打麻将,我和周卫东他们坐一桌,刚开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后听见董胖子在旁边说:“日他妈,报警倒没什么,告诉老婆这一手太毒了。”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和刘三正死死地盯着我。

  嫖娼风波平静之后,董胖子又开始故态复萌,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咬我。上周五下班前,会计偷偷递给我一份报告,说董胖子让他搞的,现在已经传真到了总公司财务中心。我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头上汗水直流,挨球的董胖子专挑痛处下刀,报告的题目就是《关于员工陈重欠款问题的处理方案》,其中提到“提请司法机关介入”,我在心里日了几遍他的全家老小,感觉天昏地暗,五脏六腑全象有火在烧。

  老板很风骚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领衬衫,象蒋光头一样穿双拖鞋踱四方步,房间里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假日酒店又是著名的鸡窝,我有理由怀疑他违反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的某些条款。老板问了我四个问题:市场形势、公司管理中的问题、董胖子的人品,我精心准备的资料全派上了用场,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老板一边听一边点他头发稀疏的头。面试结束前他问我:“愿不愿意到总部工作?”我突然想起赵悦,心里一酸,心想如果我走了,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七月十五号是我们的离婚纪念日,我一下班就跑回去,用私自保留的钥匙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赵悦还没回家,屋子里飘荡着我熟悉的气味,每一块瓷砖都闪闪发亮,照着我憔悴的脸。阳台上晾着她的内衣,我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有点淡淡的清香。冰箱里有一条吃了一半的鱼,我用手指拈起一块尝了尝,还是有点淡,以前吃赵悦做的菜,我总要额外加个酱醋碟,顺便给她讲白毛女的故事,说吃盐太少阴毛会变成白色的,常常因为这个被她殴打。我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下像册,发现所有跟我有关的照片都抽走了,只剩下赵悦一个人在不同的场景里温柔地笑,象个无邪的精灵。我的手抖了抖,抱住曾经睡过的枕头,无声地流了两滴眼泪。

  七点半,赵悦还没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提醒她今天是离婚纪念日,“我请你吃饭,庆祝一下。”她说她正在吃,“要不你也过来?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我试探着问:“是?你男朋友?”她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的醋火腾地烧了起来,说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武斗事件是因为付钱引起的。他骂了我一句,我打了他两拳,踢了他一脚,然后挨了赵悦一耳光。

  那是倪家桥一家新开的重庆土灶火锅,人声鼎沸,热气熏天,旁边一桌有两个家伙还光着膀子,露出猪屁股一样的肥肉。赵悦说这是杨涛,又指指我,说他是陈重,一副跟谁都不远不近的样子。我斜看了那厮一眼,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打着领带。我皱着眉头对赵悦说:“怎么选这种破地方?热都热死了。”那厮立刻梗起了脖子。赵悦给我倒了杯酒,说老实吃你的吧,这地方是我选的。我闷闷不乐地端起酒杯。

  我仰仰下巴,问杨涛:“有名片吗?发一张。”心想他如果是那个电话的主人,我非掐死他不可。这厮跟我牛逼,说他从来不用名片,“想记住你名字的,不用名片也记得住;不想记住你的,给了名片也记不住。”我对赵悦说这毛肚里怎么这么多花椒,然后“呸”的一声吐在地上。杨涛立刻冷下了脸。

  他抽红塔山,我抽中华;他穿都朋衬衫,我穿梦特娇;他用摩托罗拉7689,我的是V8088+;他身边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帆布包,我的可是正宗的登喜路,打完折都要3000多;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头顶恰好与我的视平线相齐,估计要比我矮3公分左右。作完了技战术分析,我的气更壮了,作深情状,肉麻地望着赵悦,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赵悦说还是那么过呗,还能怎样。我吹牛,说自己马上就能当上总经理。“到时候你不用骑自行车了,我天天开着雅阁接送你上下班。”赵悦很高兴,说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来干杯干杯,说着就过来跟我碰杯,我瞥了一眼杨涛,他正死死地盯着锅里的鹅肠,拿筷子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

  赵悦说杨涛是一间什么鸡巴公司的总经理,乃是一个小老板,我说老板见过几个,小老板没什么印象。她也有点不高兴,白了我一眼:“你怎么说话的?!”我赶紧赔礼,说老婆老婆原谅我,我今后天天都洗锅。这是一次吵架后,我哄她时唱的,用《蜗牛与黄鹂鸟》的调子。赵悦扑哧笑了一下,然后板起脸来正告我:“注意你的用词啊,谁是你老婆?!”我嘻皮赖脸地笑,得意地横了杨涛一眼,心想:跟我争,你还差点火候。

  吃得差不多了,我叫服务员算帐,杨涛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说今天我来给,谁都别跟我争。我揶揄了一句,说不用拿那么多钱出来吓人,不就百八十块嘛,是个人就给得起。赵悦刚想插话,那厮也开火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公司顶着,在经济上比你们要扎实一些。”我说我倒是没怎么见过钱,不过每月过手的货款也有一两千万。讽刺完了觉得不过瘾,又补充了一句:“只有瓜娃子才拿钱唬人。”然后一把扭住他的手腕,从钱包里掏出200块来给了服务员,可能是我用力大了些,把他弄疼了,杨涛一边挣扎一边骂:“你妈了个皮”,我大怒,一脚把他踢翻,揪住领带,挥拳痛击他的鼻梁,问他:“还敢不敢骂老子?”火锅店里的人一哄而起,都挤过来参观。

  杨涛躺在地上,脸上啤酒与眼泪同流,鼻血共红油一色,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问候我妈,我觉得不解气,对准他的左脸又是一拳,说:“我让你骂!”

  赵悦缺乏应变能力,一遇到暴力事件她就发呆,不喊叫、不逃跑也不制止,大学时跟男朋友亲热时遭遇小痞子是这样,我扑打杨涛时也是这样,她坐在人墙的边缘,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咕咚一声扔下杨涛,走过去拿起我的登喜路,怀着胜利的喜悦对她说:“走吧,我们回家。”赵悦这才醒过神来,一巴掌打开我的手,过去扶起杨涛,拿餐巾纸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淌眼泪。我在旁边看着醋火攻心,站在她身后说:“是他先骂我的!”赵悦突然回转身,啪的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她长发飘飘,美丽的双眼含满泪水,对我说:“你滚,你给我滚!”

  第二十二章

  楞伽庵中学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一条坑坑洼洼的上坡路,一排破破烂烂的矮楼房。我又累又乏,慢慢地走上来,夜很黑,我的同学们都回家了,一盏昏暗的灯在楼顶闪烁。我心中如悲似喜,似乎刚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细细一想它好象还在身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后座上搁着好大一片猪肉,我急忙跳到冬青树中间给他让路。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摔倒,拽住我的脚就往土里拉。我想叫喊,但一声也喊不出,想抗拒,但连一个小指头也动不了。身体越陷越深,只有眼睛还在地面上,我在心里哭着哀求:“放了我吧!我没有犯罪。”那股力量立刻消失了,一声巨响过后,我看见眼前多了一堆黑色的粪便,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黑色大狗,正饥饿地瞪着我的喉咙。

  爸爸急促地敲我的房门,说兔娃儿兔娃儿,你怎么了?我猛然醒转,汗水潸潸而下,心里咕咚咕咚地跳。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告诉他:“没事,就做了个梦,你去睡吧。”老汉在门外俳徊不去,拖鞋嗒拉嗒拉地响,说你刚才哭得好大声,没什么事吧?。我心里一阵感动,开门让他进来,给他点上一支烟,爷俩相对无语。窗外天色微明,远远传来洒水车的铃声。爸爸抽完烟,拍拍我的肩膀,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还要上班。

  离婚一个多月来,我几乎天天加班,一方面是受到老板的鼓舞,另一方面也想借工作来分散一下注意力。跟几个大公司的联系卓有成效,签订了定点维修的协议,估计修理厂这月的业务可以增长20%左右。油料销售情况也大有好转,前段时间的广告没有白打,现在已经逐渐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姐夫有个朋友在成渝高速公路工作,我跟他免费要了30块广告牌,给了2000元红包,向公司报销了23000,净赚了2万多,感觉荷包一下子充实了起来。业绩摆在那里,董胖子有屁也不敢乱放,只好在欠款问题上大作文章,周卫东有一次告诉我,说办公室的小王在打一份《报案材料》,让我当心点。我当晚就给刘总打了个电话,坦白承认错误,说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一切处分。他说“你有这种态度就好”,让我放下包袱,努力工作,还说帮我向财务管理中心打招呼。过了几天,欠款问题的批文就下来了,要求四川公司“酌情处理”,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分期偿还,二是每月扣发工资的50%,直到还清为止。我一下子去子一大块心病,嘴都笑歪了,心想死胖子,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七月底他要提刘三当销售部副经理,我坚决反对,暗地里鼓动油料部的几个骨干投诉刘三的无能,他人缘本来就差,那几个骨干又是我用酒和女人喂出来的,一呼即应,声势浩大,刘三这下更是臭得没人理,没我的签字,谁都不听他的。

  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变得阴毒起来,武斗事件后,我一想起那天的场景就怒不可遏,为了一个该死的杨涛,赵悦居然会跟我反目成仇,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耳光。我当时差点气昏过去,心想这么多年我都没动过你一个手指头,你也真下得了手。这一耳光下去,彻底把我的心扇凉了,让我觉得人和人之间也就那么回事,什么他XX的恩爱夫妻,什么他XX的生死白头,说穿了不过是放狗屁。谁离了谁不能活?

  我冷笑着想。

  7,26,号是赵悦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买一大束玫瑰送给她,今年可以节省一笔开支了。估计赵悦也少不了人送花,比如那个一脸贱相的杨涛,赵悦拿着花肯定也是一脸贱笑,要多浅薄就有多浅薄。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气闷,打电话给王大头,说王处长有没有空,出来喝酒。他鸣着警笛就过来了。这厮现在大权在握,整个分局的装备都归他管,据说正打算添置20辆帕萨特,到处打听价格。我说我倒是有路子,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这厮一向重利,上次我给他搞的那个川O的车牌,他一转手就赚了2000多,见到我连个屁也没放。

  他说这事比较难办,我刚上来,怎么也得清廉几年才敢伸手。我骂他:“你挨球!少跟老子打官腔,这事搞成了,你至少有1万块的赚头,你干不干?”他问价格怎么样,我打包票:“价格肯定不让你难交代。”

  车的事我还是很有把握,我姐在青羊汽车展场搞了个摊位,天天象拉皮条一样骗人:“要车不?全成都最低价。”汽车行当里的所有道道她都门儿清,车价怎么赚钱、上牌怎么赚钱、保险怎么赚钱,前些年行道好的时候,一个月随便都有上万元的收入,这两年差多了,我姐经常哀叹卖汽车不如卖豆腐。王大头一听也来了兴趣,说那还犹豫什么,就这么定了,肯定不会让咱姐白帮忙。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说你这个腐败分子,我就知道你扛不住糖衣炮弹。心里想当然不会白帮忙,你以为老子是雷锋啊?

  我老觉得王大头和董胖子像亲兄弟,体形、表情、指手划脚的神态都一般无二,小气程度也差不多。李良说王大头家里一柜一柜的五粮液,但从来没见他拿出来喝过,他爹在府南河边开了个杂货店,净卖高档烟酒,我估计很大一部分都是前王所长的库存。他跟张兰兰谈恋爱的时候,李良总结出一句名言,让我时时大笑:西安的娃儿钱包紧,重庆的妹子裤带松。张兰兰是重庆人,据王大头供述,他们认识的第二天,张兰兰就把净重压在了王的身上。在我和李良的影响下,大头这几年有所好转,一般的事情找他,他都会帮忙,但就是不能提钱。我当经理这些年,帮他搞车牌、搞油票,联系修车,基本全是无偿赠送,龟儿子至少赚了两三万块钱,这厮毫不领情,上次在他家里殴打麻将,我输到立正稍息,跟他借几百块他还支支吾吾的。

  酒吧里开始喧闹起来,一群姑娘妖妖艳艳地从我身边挤过,肉香扑鼻、眼神迷离,十有八九是坐台的,其中有一个背影很象赵悦。我心里象被谁扎了一下,皱着眉头想,她这时候也在吃烛光晚餐吧,不知道又在对谁笑。一想起这个我就恨不能踢谁一脚,抖着手点上一支娇子,在心里阴狠地哼了一声,心想去他XX的,从现在开始,老子谁都不认,除了妈和老汉,就跟人民币亲。

  父母这些天为我的事操碎了心,还生怕我知道,一见我回家就装微笑天使,笑得比哭都难看,让我浑身难受。我偷偷地在西延线租了一套房,打算周末就搬过去,省得看见他们烦心。我另外还有个想法:这些天我一直憋着,脸上巨疔横生,也该找个女人释放一下荷尔蒙了

  *** *** ***

  反正跟赵悦复合也没什么希望。

  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新娘,那个叫庞渝燕的姑娘,现在成了一头市井悍妇。上周二我到纱帽街为修理厂进一批配件,老远就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一个女人在里面恶毒地咒骂,详细描述对方母亲生殖器的各种状态,听得我直咳嗽。签完订单出来,看见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还在掐着腰骂不绝口,用虚拟语态介绍被骂者出生前后的背景资料,好象还有其母跟各种飞禽走兽交配的细节,我当时想这个女人不去导演A片真是浪费了。走到近处跟她打了个照面,我们都愣住了,十几年的光阴瞬间回流,我看见那个靠着电线杆嗑瓜子的姑娘,正对着我一脸坏笑;看见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郎四床上,手把手地教我人生的第一堂生理课;看见她被她父母追打,躲在院后的垃圾箱边号啕大哭我说:“是?你?”

  庞渝燕脸红了一下,飞快地挤出人墙,一转眼就不见了。就象十二年前,她穿好衣服走出来,笑嘻嘻地对郎四说:“兔娃儿还真是只童子鸡。”然后红着脸跑回家,留下哭笑不得的我。

  那个下午,我站在成都明媚的阳光下心如乱麻,始终在问自己:究竟是谁见证了我的青春,是那个苗条活泼的小姑娘,还是这个满嘴污秽的胖女人?

  王大头以为我又想起了赵悦,满脸不屑地斥责我:“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离了就离了呗,再找个比她更好的!”我说滚你妈的蛋,喝酒喝酒。王大头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象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最近没跟李良联系过吧?”我撒谎,说昨天刚跟他见过面。王大头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李良他———”

  那群姑娘跳完舞,又叽叽喳喳地挤回来,王大头立刻闭嘴,瞪着一双大眼傻乎乎地看着她们,一个姑娘用胸脯挤了我一下,软玉温香,让我心神一荡。骚动过后,我没好气地训斥王大头,“李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他喝了一口啤酒,含含糊糊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李良在吸毒?”

  第二十三章

  大四最后一学期,校园里充弥着末日狂欢的气氛。情侣们面对渐渐逼近的聚散离合,或笑如春花,或泪如雨下,但都不肯放过这日落前的时光,象疯了一样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后一袋精力,招待所外飘荡着宛转嘹亮的呻吟声,小树林里丢满各种口径的避孕套。大家去向已定,未来宛在眼前,却又看不真切,欢乐的表情掩饰不住每个人焦灼的心理。王大头整日泡在酒缸里,老大每到下午,就骑自行车狂奔到一个小镇上看黄色录相,陈超学会了泡妞,天天到工学院瞎混,穿着花马甲打台球,满嘴的污言秽语。那段时间我们都忽略了李良,他第三次失恋后,变得异常消沉,工作也不联系,每天蓬头垢面地只顾打麻将,家里寄来的那点生活费输得净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劝过他几次都不听,还骂骂咧咧地表达他对生活的疑问:“他XX的,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熄灯后,老大照例向我们传授黄色录相的中心思想,流着口水赞美叶子楣的第二性征,绘声绘色地描述洋妞海陆空三军协同作战的英勇形象,陈超听得憋不住了,跳起来大喊一声“我操”,端着脸盆就去冲冷水澡。不到两分钟,他咚咚地跑了回来,站在门口叫我,“陈重,快出来,你看看李良!”

  那时离毕业只有一个月。齐妍已死,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堆美丽的的血肉渐渐远去,06宿舍的张军早变成了飞灰,月光冷冷地照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我走过长长阴暗的楼道,心里有种异样的敬畏。

  李良斜靠水泥台坐着,一动不动,头耷拉在胸口,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水龙头哗哗地大开着,我说李良,你怎么了?他还是一动不动。陈超探了探他的鼻息,吓得脸色铁青,说娘呀,李良死了!我凶狠地瞪他一眼,挟手挟脚地拖着李良往回走。其实我心里也在害怕,怀里的李良一点热气都没有,四肢僵硬,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好容易回到屋里,我累得气喘吁吁,老大甩着两条毛腿过来,帮我把李良扛到床上,我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扑通扑通地跳。

  那是他第一次发作,后来在校外小酒馆里又晕倒了一次,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有个预感:李良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不会有。

  我好长时间没去他家了。想想人也真是虚伪,那层纸不捅破,大家就是好朋友亲兄弟,一旦说出真象,就立刻咬得鲜血淋漓。恩爱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谁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后,你怀中的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王大头说他亲眼看见李良往胳膊上扎针,“密密麻麻的针眼,能吓死人”,他皱着眉头,无比厌恶地说。我毛发倒竖,责怪王大头早不告诉我,他说李良不让说。“你也别管了,李良自己说的,他就剩下这么点乐趣了。”我说操,心里象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打碎了,手脚一齐哆嗦,王大头也来了情绪,抓起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旁边几桌惊恐地望着我们,他拍出100块,瞪着血红的眼睛骂他们:“日XXXX,看什么看?!”

  李良毒瘾不发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听音乐、看书、在电脑上作期货分析。我说戒了吧,男人爱嫖爱赌都不算大毛病,一沾这个可就真的完了。他敲了一下键盘,电脑换了个画面,问我:“你知道叶梅为什么会跟你上床?”我垂下头,说我不是人,你就别提这个了。他转过脸来,说这事不全怪你,“是我不行。”

  我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转身去弄他的电脑,平静地说:“我为这个苦恼了十几年,但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昨天跟陈超通电话,我就直接告诉他:我老二罢工了。”我心里象装了一只刺猬,毛糟糟得难受,涩着嗓子问他去医院看过没有,他说看也没有用,小时候被我爸踢过一脚,踢坏了。说完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在我背后嘿嘿地笑,“你知不知道,陈重,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废了。”

  李良是我们宿舍最后报到的。九零级的老乡特意关照,说这屋还有一个四川的,你们要多多照应。那天夜里十二点多,李良在外面轻轻敲门,用椒盐普通话说:“同学,请开一下门,我也是这个宿舍的。”

  我憋着笑,打开门让他进来,1991年的李良穿一条灰布裤子,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脸上有点害羞的表情;1991年的王大头睡得呼噜震天,一只胖手搭在肚皮上;1991年的陈重只穿条裤衩,微笑着向李良伸出双手。

  1991年9月15日,那天没有战争,没有名人死去,那天有一些孩子钻出子宫,面向世界大声啼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生将会怎样,但传说中,他们都是天上的精灵。

  要说服李良戒毒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一切道理都明白,直接跟你讨论终极问题:“如果你只有一个月寿命了,你会不会吸毒?”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会。

  他笑了。在我的眼里,一个月和一百年没什么分别,人生不应该是一篇重复抄写的课文。我愿意在高潮的一秒中戛然死去,也不愿意扛着锄头在烈日下辛苦一生。你明白了吗?

  我说我糊涂了,我就知道吸毒有害健康,你没看过那些瘾君子的德性?一个个青面獠牙跟鬼似的。

  他把我拽到镜子前,说你看看你自己。

  我瘦了,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两眼通红,眼屎磊落,鼻毛张扬,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皱纹,鼻翼两侧落满了苍蝇屎一样的斑点。李良说:“你看看你自己象不象鬼?”

  从李良家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帮我转告叶梅,离婚可以,想要我的钱,连门儿都没有!”我说你自己跟她说吧,我今后不再见她了。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说挨你妈的球,她现在只听你的。

  第二十四章

  周卫东和刘三打起来了。

  我正在办公室里睡午觉,迷迷糊糊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推门出去看见一群人围在大厅里,刘三扎着丁字步,脸上青筋暴起,周卫东被一群人拉着,兀自手脚乱踢,口里唾沫横飞,声称要跟刘三的母亲发生肉体关系。董胖子在我前面撅着个大屁股,劝了半天周卫东也不睬他,气得直打饱嗝。转身看见我,他来劲了,说都是你部门的人,你来处理。我刺他一句,说刘三不是你的忠实走狗吗,我才不管呢,让他们打去。周卫东一米七八,又黑又壮,两个刘三绑在一起也打不过他。董胖子面皮铁青,说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然后脖子一梗,撅达撅达地走进办公室,我估计是打小报告去了。

  我不怕他,胖子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欠款的处理意见下来那天,我们正在开例会,会计把批文递给董胖子,这厮气得几乎中风,忘了“祸从口出”的大忌,嘟嘟囔囔地说总公司都是一帮白痴,然后又鼓动刘三,“公司鼓励挪用公款,你也借他XX的几十万,滥嫖滥赌去。”我叫周卫东:“把董总的指示记录下来。”这小子机灵得很,马上作伏案疾书状,董胖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都白了。

  这段时间刘三是吃尽了苦头,上周我安排他去重庆对帐,处理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刘三知道不是好事,推托着不想去,我说不去你就交辞职报告吧,他恨恨地上了汽车。重庆的争议帐款大概有40多万,都是些陈年老帐,从99,年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扯皮,公司换了几批财务,帐目乱得一蹋糊涂,谁也说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客户又是个辣椒炒牛逼的脾气,话说得不对他心思,立马就阴着脸往外轰人。刘三大概也是心情不好,在人家办公室里拍桌子,被客户扇了一耳光,哭啼啼地向董胖子求救,说我陷害他。那个客户来成都体验过深度和湿度,对我的招待颇为满意,还让我联系他在锦江宾馆玩过的那个姑娘,叫什么白小文,看意思回味无穷,很想包她。刘三刚上车,我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制造事端投诉刘三,他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早就看那个娃娃不顺眼了。”

  欢场中有女孩子很少使用真名,我托朋友查了查,果然没有白小文这个人,连电话和地址都是假的。我把这事告诉他,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居然还很失落。我说大哥啊,这本来就是一棰子买卖,你别当成是长期合同好不好?他也笑了,然后盛情邀请我去重庆,说重庆的妹子别具风采,叫床都带着麻辣味。我心里明白,他是想吃那几十万的货款,这段时间他一直要我去清帐,奸商奸商,无利不起早,不贪图我们公司的钱,他哪来那么高的积极性?刘三回来后,我把客户的投诉状拿给他,问他怎么办。他翻着白眼将我的军,说有本事你去重庆把货款要回来,那样免职降薪我都没二话。

  重庆我去过无数回了,美女、火锅、歌乐山的辣子鸡都早有领教,这个城市和成都比,坦率但缺少温情,幽默而经常烦燥。去年八月份我住在小洞天酒店,闲来没事在大街上瞎逛,听见一男一女对话,男的问为什么走的那么急,女的张口就来:“去撒尿!”我几乎栽倒,回头看看,还是个面目姣好、身材性感的大美女。晚上去夜总会,叫了一个五官象钟丽缇的姑娘,我搂着她摸索了几把,姑娘不高兴了,斥责我:“想日你就脱裤子,想唱歌你就坐稳了唱,抠啥子吗抠!”令我很是羞愧。

  客户开着他的公爵王到陈家坪接我,旁边坐了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我问是不是他女儿,他呸了一声,说这是老子的新情人。

  我一阵恶心,想着他腆着肚子趴在小姑娘身上的情景,差点把腰花都吐出来。这家伙有点暴力倾向,上次在兰花歌厅有个小姐嫌他口臭,他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完了还骂骂咧咧的,形象十分可鄙。

  毕业这些年,我的一个明显变化就是不再冲动。我们大学时总结出几条“大丈夫有所必为”,其中之一就是男人对女人动手,那是一定要挺身而出的。老大的名言:女人是拿来用的,宁动两巴,不动三巴。两巴是嘴巴和鸡巴,第三巴是巴掌。而现在,为了生意,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点回扣,我居然还和这种人称兄道弟,帮他选女人,跟着他一起吼那个有洁癖的姑娘,恨不能自己也上去打一耳光,想想真是觉得可耻。

  晚饭在万豪酒店吃,光一道鲍鱼就是四百多块。席间他喋喋不休地批评我们公司,说你们管理不善却让客户吃苦头,惹毛了老子不跟你们做了。我说行啊,一年七八十万的纯利润,你要舍得丢下,我马上就另找别人。他立刻傻了。这就是我强过刘三的地方:跟客户不能光讲好听的,关键时候也要敲打敲打,又叫哥哥又抄家伙那才是高手,否则他就以为你是软蛋。他捅了一下小情人,小姑娘满面堆笑地帮他圆场,走到我身边给我倒了一杯五粮液,手指尖尖,皮肤白嫩,我打量了一下她,最多十六岁,一脸稚气,还有点纯真的羞涩,忍不住在心里大叫可惜。

  我的目的也不单纯。40多万纠纷货款,有12万是结结实实的,这个一定要拿回来,剩下的30几万他不给也行,但至少要拿钱堵住我的嘴。这家伙比谁都奸,应该猜到我打什么主意,现在摆出的生猛姿态,都是唬我的,无非想谈价钱时多一点主动而已。我的理想价位是5万,拿5万换30几万,还是很便宜了这老小子,不义之财到手,不知道他又要祸害多少良家妇女。

  吃完饭我们找了个茶馆,他借故把小情人支出去,得意地问我:“怎么样,很嫩吧?”我说小心判你个奸淫幼女罪,在号里放几十年哑炮。他哈哈一笑,直奔主题,说那40几万怎么办,你拿个主意。我喝了一口香醇的毛峰,笑眯眯的把球踢回给他,“还是你先说,你一个月前就开始象发情一样催我,肯定早算计好了。”

  这些年身经百战,跟供应商、经销商、广告商、保险商谈判过无数次,跟形形色色的人砍过价,历练出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我的客户最怕我来给他上课,经常是说着说着猛然发现:咦,我怎么又被你绕进去了?其实决窍只有两个:一是后发制人,先让对方发球;二是拼命藏住自己的底牌。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是跟纱帽街的配件商谈进货,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板,合同签完后她几乎哭出来,说没见过我这么狠的人,搞得她又要空忙一年。那个女老板是纱帽街的街花,她老公比她大二十多岁,是成都市第一批百万富翁之一。

  我当时色眯眯盯着她的胸脯,心里贼念横生,想你要不是对你老公那么忠诚,我肯定不会让你空忙,一定让你充实。

  客户说我们公司管理混乱,重复记帐,那40多万根本就不存在,要求我们公司单方面调帐,把40多万一笔勾销。我笑得差点喷他一脸茶水,说大哥你真把我当成瓜娃子了,要是真象你说的那样,我们还坐在这里谈啥子?他说:“那你说怎么办?”我掏出厚厚的一沓文件,说我这里可都是真凭实据,43万7千块,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他有点不高兴,说你干脆去抄我的家算了。我笑笑,知道该唱正戏了,说我也没办法,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打工的,“钱一分都装不到我荷包里去,但职责攸关,你当大哥的,也得体谅体谅兄弟啊。”

  都是明白人,话说到这儿就算到头了,我端起茶杯,偷眼观察他的反应。他沉吟了半天,问我要多少,我说你至少要往公司汇第15章:万,剩下的28万,大哥你说了就是。他说你净跟我作假帐,哪来的28万?最多就是6、7万,咱俩一人一半吧。我把话题岔开,开始给他上课,讲我和老孙去温江玩女人的事:老孙在我的鼓动下,也想尝一尝当皇帝的滋味,叫了一高一矮两个女人进房。事先说好小费一共给1000,由他根据工作质量自行分配。高个子的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放不开,先是不肯脱衣服,中场换人时又要求老孙重新穿球衣,老头没办法,骂骂咧咧地换上新球衣,还没进场就趴在那里站不起来,更不用提抬脚射门了。鼓捣了半天,比赛也没法正常进行,搞得他十分愤怒。最后1000块全给了矮个子的,高的那个不服气,跟老孙理论,老孙说:“你都不让我高兴,我凭什么让你赚钱?!”

  最后一句话才是核心,他一开始还在那笑,听到后来琢磨过味来了,板着脸说你娃摆的好龙门阵,不满意你直说嘛,讲什么故事。

  我说做生意和耍婆娘其实是一回事,总要你情我愿,大家都高兴才是。他半是佩服半是怨恨地望我一眼,说那就一口价,5万。你要再不满意,咱们公事公办,上法院解决吧。

  价钱谈完,剩下的问题就好说了,怎么交钱,怎么销毁证据,这些我早在我的计划之中,周详严密,他也没什么话说。

  我心里美滋滋的,想最近还是捞了不少钱,广告牌有2万,这次又是5万,够交个首期的了。想起房子,心里有点难受,想不知道在玉林嘉苑的家里,赵悦现在正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有人躺在我曾经躺过的地方,抚摸着我曾经无数次抚摸过的那个美丽的身体?

  小情人在门外等得不耐烦,进来骚扰了几次,看见我们还在谈事情,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瞟着我,让我有点心动。客户看在眼里,笑眯眯地问我:“今天晚上你带她走吧,我就不另外安排你了。”我惊讶得几乎跳起来,装成愤怒的样子斥责他,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君子不夺人之美,这事杀头我也不干。

  他点上一支特醇三五,笑眯眯地说你娃别装了,你一晚上都盯着她看,当我是瞎子啊?现在又来装正经。接着介绍小情人的特长,说她歌喉宛转、七窃贯通,十八般武艺精熟,尤其擅长胡服骑射。我心一下子活了起来,看了一眼小情人,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弯弯,小嘴嘟着,象日本卡通剧中的小精灵,很是可爱。

  外面下了点小雨,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小情人撑开一把小花伞,我搂着她的肩膀慢慢走过长街。经过几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装店,她忽然拉着我的手,哀求地望着我,“陈哥,你给我买条裙子好不好?肯定不超过100元。”我有点心疼,说你进去挑吧,我在这里等着。她高兴地跑了进去,不到十五分钟,先后试了四条长裙,一扭一扭地走出来征询我的意见,问我好不好看。我想着以前陪赵悦逛春熙路时的情景:我们拉着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我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她就要举着粉拳殴打我。这么想着,心里就象装了块大石头,慢慢地沉入水底。

  “好看吗?”小情人问。

  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我扭过头去,用力地眨巴眼睛,想起另一张微笑的的脸,赵悦以前也是这么问我:好看吗好看吗?打多少分?

  给小情人买了两条裙子,花了260块。回酒店后,她高兴地凑在我耳边说:“陈哥你真好,今天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一把将她扔在床上,二话不说就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可能没料到我会这么粗鲁,一面慌乱地推拒,一面提醒我注意挂钩和拉锁,“你不要急嘛,我自己脱好不好?”我象被电打了一下,忽然静了下来,象根木头一样竖在哪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鼻子酸酸的,想起我和赵悦的初夜,她紧紧搂着我的脖子,问我:“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我说穿上衣服,你回家去吧。小情人愣住了,一脸为难的样子,说陈哥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原谅我嘛,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我说不是你的问题,我想回成都了。

  第二十五章

  20辆帕萨特顺利开到分局大院,根据王大头的要求,每辆车都喷了蓝漆,装上最好的警灯警笛,车窗雨刮前后灯,面子上的东西毫无破绽,王大头颇为满意,呦五喝三地指挥部下验车,还跟我唱高调:“你的车要是有问题,老子就把你送到郫县去。”郫县有个成都最大的看守所。我唯唯喏喏,象见了皇军一样点头哈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心里却想,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龟儿子。

  晚上约好了在巴国布衣吃饭,地方是我选的,这里的老板是个文化名人,李良仰慕已久,正好给他个机会一亲芳泽,否则他一定不肯出来。瘾君子李良现在过上了规律的幸福生活,每天坐在屋子里喝茶、看书、玩电脑,每隔几个小时升仙一次,神态平静,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和王大头不再劝他戒毒,那天在他家里讲到嘴都烂了,他还是不肯去戒毒所,流着鼻涕拿针管去了。半个小时后,他微笑着从卧室出来,告诉我们:“此中有真义,你们不懂,你们滚。”

  成都街头经常会遇见些鬼头鬼脑的所谓名人,毕业后不久,我和李良到马鞍北路的一个茶馆喝茶,他神秘地告诉我,我身后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我脑袋一时卡壳,问他:“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亲戚关系的那个?”他差点笑断肥肠,说我真是个“弯弯”。

  李良自始至终都迷恋这些东西,经常跟我们牛逼,说他跟哪位诗人喝过酒,又跟什么艺术家吃过饭,我本儒雅,还能礼节性地哦哦两声,王大头这粗人就极不耐烦,总要泼李良一头冷水,“又是你掏的钱吧?说,花了多少?——700?你先人哦,700块给我们买酒喝不更好?”我在旁边笑得打跌,这时李良就要翻起白眼,说王大头是个夯货,是个吃货,脑子里全是大粪,简直有辱斯文。

  李良又瘦了一些,脸色发白,不过精神还好。他戒了酒,也不大说话,一晚上都默默地听我和王大头谈生意。只有酒楼老板过来打招呼时,他脸上才出现一点血色,讨论了半天成都的文艺界现状,王大头听得直打呼噜。饭还没吃完,李良就坐在那里哈欠连天,清鼻涕直流到嘴里,眼中黯淡无光。我问他:“来事了?”他不答话,摇摇晃晃地拿起皮包,一歪一歪地走进卫生间。王大头看了我一眼,叹口气低下头去,我狠狠地咬着筷子头,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车回成都,正好碰上民工们回川,两个又黑又脏的壮汉坐在我们的位子上嗑瓜子,弄得到处都脏乎乎的。我上去要求他们让座,他们不但不听,还骂骂咧咧的。我一时火起,掏出王大头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们,李良说我当时的表情就象潘金莲看见嫪毐,又色情又恐怖。那两个家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样子,估计不太好欺负,悻悻而去。坐下后我向李良介绍牛逼的心得,“宁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他说打死也好,吓死也好,都是死在别人手里,算不得真牛逼,“大丈夫应当自己主宰生死,与其被杀,不如自杀。”

  看着李良摇摇欲坠的背影,我心里毛毛糟糟地难受,如果他现在死了,我该怎么评价他的一生?

  王大头有意无意的提起白天验车的事,我恍然大悟,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那是1万4千块钱。大头狼顾一圈,迅疾无伦地用前蹄捏了一下,象作贼似的装进包里,一张胖脸顿时如鲜花绽放,拜佛一样地看着我。这单买卖做得很顺手,20辆车,每辆差价1700,除了给他的,我还剩下2万块,我假惺惺地要分给我姐一半,被她斥责了一顿,说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别让妈老汉操心,就算对得起我了。小外甥嘟嘟在旁边帮腔,说舅舅最不乖了,老惹外婆生气,我给了他一巴掌,感觉脸上热辣辣的。

  上星期跟我妈说要搬出去住,她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我有点过意不去,跟她解释说最近工作忙,天天加班,所以想离公司近一点。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这么大了,什么事自己拿主意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走出楼门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老太太正站在阳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让我心酸不已。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老汉非常生气,瘸着一条腿骂我,说我光知道鬼混,是个没出息的货,还拿我跟王叔家的儿子比,说你看看人家王东,跟你一个学校一样年纪,人家怎么就能考上北大?我本来就郁闷,听见这话更是火冒三丈,跟他讨论遗传基因问题,“你怎么不说人家王叔是副厅长呢?我没出息全是跟你学的!”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上来就是一个耳光,打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妈赶紧拽住老汉妄图再度行凶的手,谴责他擅自动用武力。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开门就往外跑,心想我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那年十七岁,对生活一片茫然,不知道“家”对我意味着什么。十年之后,我知道了“家”的全部含义,但还是要提着大包小包再次离开。

  我租来的房子空空如也,没有电视、没有音响,只有一张大而无当的床。我总是熬到很晚才回来,有时候想想,“家”其实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文人骚客们说它是避风港、是什么舔伤口的小窝,都他XX的胡扯,估计说这话的人脑袋刚遭门夹过。陪你睡觉的人可能随时会变心,只有床默默地让你躺让你靠。我的窗口正对着马路,每天凌晨都会被轰轰的车声吵醒,外乡人怀着希望走进成都,面我这个成都人却总是在他们的脚步声中做着噩梦。

  从重庆回来的路上,我拔通了赵悦的手机,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你,“回去看看你好不好?”她支支吾吾地拒绝,好象说话很不方便。我心里一动,酸溜溜地问她:“杨涛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没说话,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无声无息地挂了机。

  我再拔过去,听见提示音:“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我心里空落落的,摇晃着走进卫生间,站在镜前憎恶地看着自己,那里面的陈重又老又丑,象一块破抹布。这时大巴车转了一个弯,我一个没站稳,哐地撞到墙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满脸。耳边响起赵悦骂我的话:“你就是堆垃圾,你是垃圾!”

  洗了把脸出来,我开始强装微笑,色眯眯地夸服务员:“你长得真漂亮。”她轻蔑地笑笑,命令我马上回到座位上去,“成都就要到了,回家跟你老婆说去吧。”我说我老婆早死了。一车的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有点厌恶这个城市了。把李良送回家后,我和王大头在河边坐了一会,说起往事都有点伤感。我说我可能过几个月就要走了,我们老板一直想调我去上海。大头蹩曲着一张胖脸,光抽烟不说话。

  稀疏的灯光下,府南河在我们身边转了个弯,无言东流,这条被成都人视为母亲的河流,淹没了人间的悲欢聚散,汇合了亿万个陈重赵悦们的欢笑和泪水,浩浩荡荡流进大海,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大头用力地踩灭烟头,说走吧,太晚了,再不回去张兰兰又该吃安眠药了。去年十月份,我带客户去黄龙溪玩,顺便叫上王大头,他那阵子正跟老婆闹别扭,没请假就擅自旷工,还狗胆包天的关了手机。我们在黄龙豪赌了三天,大头赢了一万七千多,获胜之后心情大好,晚上叫了个女人进房,炮声隆隆,声闻数里,内江的王宇甚是景仰,跟我说你同学真生猛,楼都快被他日垮了。王某回家后,可能是公粮认缴不足,张兰兰大起疑心,用尽各种酷刑审问他,据说还动用了电棍等警用器械。大头被逼无奈,奋起反击,把老婆铐在床头三个小时。获释后的王张氏悲愤交加,一口气吞了100片安眠药,还留下遗嘱问候大头的十八代祖宗,说“作鬼也要扭到你”。

  为这事我几个月都不敢去他家。

  我递给他一支中华,说日你先人,老子在征求你意见,你放个屁好不好?大头点上烟,说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样,不是环境的问题,“你的狗脾气不改,走到哪里也不会开心。”停了一下,他深深地望我一眼,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赵悦不顺眼?”我说为什么,他嗫嚅了半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反正你们都离了,我就全告诉你吧,“我亲手抓到她跟一个男的开房。”我脑袋嗡的一下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大头抛下烟头,背对着我走开,一边走一边说:“她还说,只要我不告诉你,让她干什么都行。”

  第二十六章

  我象一只身不由己的木偶,在灯光明灭的舞台上时笑时哭,当每一种伪装的表情,都深深刻上我破败的脸,我终于发现,观众席上早已空无一人,曲终了,大幕缓缓落下,留我一个人在暗夜里咿呀而舞。

  我今年28岁,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苍老。

  我给赵悦打电话说我要去上海,她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抽抽嗒嗒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还回来呀?”好象很伤感的样子。我心里一动,想起毕业时她搂着我的脖子哭,说:“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要去成都赖着你!”

  那一刻我很想放弃自己的计划。但想起王大头的话,心立刻又象石头一般坚硬。我叹了口气,说成都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走了就不想再回来了。说完还吸了两下鼻子。赵悦在电话那面呜呜地哭起来,我悄悄挂上电话,看见镜子里一张肮脏的脸在冷冷地笑。

  王大头说那个男的叫杨涛,去年的12月份,我那时正在南京培训。王大头说他们俩当时一丝不挂,连门都没有反锁。王大头说赵悦很冷静,杨涛倒是快吓瘫了。王大头说他当时很想把姓杨的毙了,赵悦赤身裸体地挡在前面,不让他动手。王大头说赵悦真他妈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她自始至终脸都没红一下。王大头说赵悦后来哭着找他,说她保证不会再犯,一定全心全意地对我好。王大头说一提赵悦你就冒火,我怎么敢跟你说这个?王大头一直低着头在那里说,我浑身剧烈地颤抖,心里象有什么忽然炸开了,一脚蹬在他肚子上,他象一片猪肉一样倒在地上,我双眼血红,指着他的鼻子说:“日死你妈!我以后再把你当朋友我就不是人!”

  那天晚上我决定报复。欺骗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真相大白时它就会伤人。我必须要让赵悦付出代价,任何伤害过我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要不然,我泪流满面,想起李良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帐户上有6万多,重庆老赖答应给我的5万块迟迟没能到帐。

  不过这些钱也足够买杨涛一条腿了。我高中有个同学叫梁大刚,当过几年兵,复员后一直给一个典当行老板当保镖,那个典当行主要经营贼赃,成都市失盗车辆有一半都是他们转手卖出去的。梁大刚去年自己搞了个公司,专门替人讨债,据说从去年到现在,他手里已经出了一条人命。上次在染房街碰到他,一起坐了坐,他还说要承包我们公司的所有债务,“保证比去法院省事”。说完有意无意地解开上衣,我看见他腰里黑亮的枪。

  我跟赵悦说我半个月后动身,如果我没料错,她该为房子的事着急了。虽然离婚时说好了房子归她,但购房合同所有的字都是我签的,赵悦是个细心人,断然不会就这么让我离开。哭也好伤心也好,那都是装出来的,我在心里发誓:从今后,再也不相信她的眼泪!我估计她现在一定怕我反悔,在房子问题上搞什么手脚。

  我们结婚时为财产公证的事还吵了一架。那天上午本来好好的,到金牛妇幼保健院做完体检出来,赵悦一脸羞红,说大夫捅鼓了她半天,尿都快出来了。我听了哈哈大笑,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安慰她说这是幸福的必经过程,人家也是怕我们生产中出现故障嘛。然后以身说法,说我就不介意在医生面前展览泌尿系统。她捶我一拳,说我越来越流氓了。在婚姻培训的课堂上,我小声跟她商量:“咱们也去做婚前财产公证好不好?”她立刻阴了脸,指责我居心不良,还没结婚就想着甩老婆。我说你太老土了,这跟离不离婚有什么关系?新人应该有点新思想嘛。赵悦一下子发作起来,不顾在场的几十双眼睛盯着,站起来拂袖跷靴而去,临走时还扔下一句带哭腔的话:“我就是老土,怎么了?!谁愿意跟你公证你找谁去!”我大叫晦气,本来打算由她去的,后来想起蒋公的话:以大局为重,以大局为重,就强迫自己的脚追将出去,赔了半天不是,她还气鼓鼓的,害得我只好背书:三轮车前,垃圾堆里,成都烂人,把鸡巴看了,马腚拍遍,难解他、心中气。赵悦破啼为笑,说辛弃疾要是知道你瞎改他的词,肯定活活气死。

  然后正告我:“我坚决不跟你去财产公证,我嫁你就是要一生一世!”

  我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心里一跳一跳的疼。

  文殊院的和尚跟我说过:看透了,一切都是假的。现在想想,其实笨的恰恰就是自己,谁让我不生慧根呢。

  这次是赵悦先约的我,我下班后开车接了她,直奔西延线的丁香火锅。五个月前,赵悦约我来我没来,五个月后,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我心里有点伤感,问赵悦:“如果那天我没拒绝你,你说我们还会不会走到今天?”赵悦看我一眼,低下头,说你现在才说这个,不觉得太晚了吗?然后小嘴一瘪,又要掉眼泪。

  饭桌上的说辞都是准备好的,不知道在心里排演多少遍了。赵悦听不得别人伤感,看泰坦尼克时,别人还没有什么反应呢,她就已经哭得快断气了。这也是我今晚的主攻方向:怎么煽情怎么来。我喝了一口啤酒,温柔地注视着她,心却在慢慢变冷、变硬,坚如铁石。

  我说我这次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能连你和杨涛的婚礼都不能参加了。赵悦还在跟我装象,说我和杨涛还只是一般朋友,谁说我一定要嫁他了?我在心里日了一遍我的前丈母娘,脸上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她说你都要去上海了,哪还顾得上我?

  进入正题了。我酝酿了半天感情,悲伤地看着她,说:“我一生都会等你,不管在哪里,不管你有没有结婚,我会一直等你,我会用一生来改正一个错误。”语调庄重肃穆,象追悼会发言人,赵悦的眼圈慢慢变红。

  甜言蜜语是我的强项,也是我泡妞百战百胜的法宝。高中时追校花成娇,竞争对手中有许多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有钱的,但最后还是被我搞到了手,我第一次把成娇剥光时,技法还很生疏,她一边指导一边喟然长叹:“老子就是被你两张不怕肉麻的嘴皮子骗了。”说起来赵悦比成娇更浅薄,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谁的感情更深一些,要打动她并不困难,何况,我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我那么熟悉她。

  餐厅很守时,七点半,准时放起张艾嘉《爱的代价》:“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象朵永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这首歌是我们的保留节目,94年元旦晚会,我一身黑色西装,赵悦白衣红裙,我们牵手对唱,脉脉含情,博得了满场彩声。赵悦一听是这首歌,嘴唇就有点哆嗦,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唱:“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再唱这首歌,说没说完,赵悦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筷子落出去好远。

  我摇头叹气,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把你弄丢了。你把最好的几年都给了我,可是我却辜负了你,连衣服都没给你买过几件。赵悦一下子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就开始哏喽哏喽地哭。旁边的人纷纷看过来,我把赵悦的头埋进怀里,对他们微笑挥手。

  吃完饭赵悦泪还没干,我有点心软了,问她:“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复合,象从前一样恩爱?”赵悦说我现在还是没法忘掉那天的场面,你太伤我的心了啊!我在心里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想贱货,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议程,我要向赵悦申请共渡良宵,理由之一是我即将离开,这可能是我们在茫茫人世的最后一夜;理由之二是纪念我们定情七周年,1994年8月17日,我们在小树林里第一次拥抱亲吻,互诉衷情,那天的月亮很好,照得她光洁如玉,我说:“我的赵悦真是美若天仙啊。”她害羞地倒在我的怀里。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会在月亮下搞个庆典,赵悦说它比结婚纪念日更重要。因为结婚只是个形式,而我们的爱情,“不仅仅是形式。”今天是8月15号,到后天就整整七年了,2555个日日夜夜啊,日他XX的,我都忍不住哭起来。赵悦开始还假装正经,不大情愿的样子,看见我的眼泪和车窗前的购房合同,挣扎了一下就再也没说什么。

  金海湾酒店是我们公司的指定接待酒店,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进房后我把她的头发解开,象往常一样轻轻抚摸。赵悦依偎在我怀里,好象还有点不好意思。衣服脱光后,我亲了她一下,说我有几个月都没亲过你了,赵悦的眼里马上就涌出泪花,不胜幽怨地望着我。这个表情唤醒了我许多的回忆:大三那年寒假,我送她上火车,她哭着向我挥手;我毕业时她去车站送我,抱着我的脖子号啕大哭;离婚那天我从家里离开,她给我扶正领带,让我多多保重我突然想放弃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反复地说:谁都会犯错,原谅她吧。我仰面向天,用力地眨巴眼睛,把眼泪生生憋回去,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她:“你能告诉我你跟杨涛的事吗?”她翻过身去,说你再说这个,我就回去了,“我们真的是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啊?”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象被泼了

  一头冰水,两眼死死地盯着她的身体。过了半天,我长出一口气,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个,然后一把将她拖了回来。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外面传来敲门声,赵悦警觉地推我一把,说外面有人。我拍拍她的脸,说没事,怕什么,有我呢。她不放心,说你还是去看看吧,我们现在又不是夫妻了。我笑着说好吧好吧,我一切都听你的。赵悦妩媚地笑了笑,我对她飞了个媚眼,提着裤子走过去,把门打开,看见杨涛穿一件红色T恤衫,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系皮带一边说:“进去吧,你女朋友正光着屁股等你呢。”

  第二十七章

  每到秋天,我的手掌就会蜕一层皮。西医说是缺乏维生素,中医说因为我血热,赵悦说,你前生一定是条蛇。

  2001年成都的秋天跟往常没有任何分别,黄叶满地,风沙迷眼,

  每个夜晚都会有人死去,守灵的人围着尸体打麻将,脸上嬉笑颜开;婴儿在产房里出生,脐带剪断,从此注定了他们的一生。李良说你信吗,其实生命只不过是上帝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走出金海湾的大门,我一直在笑。前台小姐跟我打招呼,我优雅的鞠了半躬,对她说“谢谢”,谢谢她帮我打的那个电话,那是这出戏中的一个关键。赵悦这次该脸红了吧,不知道杨涛会不会继续在她身上抚摸我的指纹。锅灶都是热的,赵悦应该不介意多炒一个菜,我亲爱的同靴杨涛,相信他也不会嫌弃剩饭。只可惜我预交的那300多块钱房费了,我想,明天一定要记着来拿发票。

  两清了,我们互不相欠,我对着天空甩了甩手。那个叫赵悦的女人,今夜将在我的帐本上一笔勾销。我们用整整七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个真理:爱情不过是性冲动的副产品。或者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爱情,欺骗和背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一辆的士嘎的一声在我旁边停下,司机探头出来怒骂:“日XXXX!

  瓜娃子会不会开车?!”我满面堆笑,连声说对不起,他怒气不止,嘟嘟囔囔地骂着走远了。我笑得几乎把方向盘撅下来,心想,瞧,这就是饶恕的后果。如果我下去劈头盖脸给他两拳,龟儿子一定连个屁都不敢放。

  喝多了,膀胱憋胀。我在二环路边停了车,拉开裤门就开始给草地施肥。昏暗的路灯下,这片草看上去萎靡不堪,象渐近中年的我。

  有了我灌溉的氮磷钾,它们明年应该长得更茂盛吧。一辆外地的中巴呼啸而过,几张脸贴在窗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滔滔放水。正在畅快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很不象话哦,站在马路上撒尿。”

  我满面羞愧,急急忙忙收起做案工具,回头看见一条人影慢慢走近。

  我相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合适的人,谁都会放纵自己,面对安全的诱惑,我不相信会有人比阳萎和石女更坚强。赵悦以前反对过这个观点,我一句话就把她逼到墙角:“如果你和古天乐单独在一个房间里,他来勾引你,你会不会接受?”古天乐是她的偶像。赵悦想了半天,避而不答,只说那种情况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出现。我笑笑,没再说什么,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坚贞爱情。

  说话的人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脸涂得象个烧饼,吊带裙露脐衫,一看就是流动作案的家禽。我白她一眼,转身要上车,被她一把拉住,“帅哥,照顾一下生意嘛,100元就行。”我刚想让她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用嘴吗?”她鄙夷地看了看我刚施下的肥,吐了一口唾沫,说用嘴就要五百。我哼了一声,砰的一声关上门,发动车子就要走。那姑娘急了,扑到窗边连续地报价:“400!300!?”

  周卫东总是嘲笑我不懂享受,说女人两张嘴,下面的要吃,上面的也不能闲着,还要进行常识普及,解释什么叫“莱温丝基之吻”,有一次喝茶,他还说他想在肖家河开一家发廊,名字就叫白宫之吻。回家跟赵悦说起这事,她喃喃的骂个不休,说周卫东真是个畜生,太侮辱人了。我为了表明革命立场,也立刻与周卫东划清了界限,说就是就是,恩爱夫妻还没什么,不认不识的,真是太拿人不当人了。赵悦白我一眼,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你休想!”我当时感觉自己象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

  外面不时有车辆开过,灯光越去越远,在夜幕中消于无形,夜市散了,小贩们推着锅碗瓢盆,苦丧着脸地回到亲人面前。每个夜行人都会怀想一盏灯火,而这个时候,还有谁在等我、想念我吗?

  那姑娘还在练吐纳功夫,长发飘散在我的腰间。当坚硬的渐渐消融,世界戛然一声断裂,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又象泉水一样汹涌奔流:

  96年秋天,在峨眉山的金顶上,我把外衣全裹在赵悦身上,她还是不停地发抖,对我说:“20年之后,我们再来一次谁都不许反悔!”我说到那时你都成黄脸婆了,不干,我要带年轻漂亮的小蜜来。几乎被她打得吐血身亡。

  98年从东北回来,赵悦和她妈在火车站抱头痛哭。丈母娘拉着我的手,哀求一般地说:“陈重,赵悦从小到大没过几天好日子,你可一定要疼她啊!”赵悦哭得站不直腰,我搂着她的肩膀郑重承诺:“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火车过了山海关,赵悦问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我要骗你,你就是小狗。”她没听出我话里的玄机,笑得跟花儿一样。

  那姑娘走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那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生活在这个坟墓一般的城市里,谁为我的青春作证?李良说,你可以为很多人活着,但只能为一个人死。而在这个夜里,我活着是为了谁?我又可以为谁而死?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警报声尖利刺耳,象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突然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眼前出现了赵悦血肉模糊的身影。我忙不迭地提上裤子,扑到前座上发动起车子,用力地扳过方向盘,紧踩着油门往回疾驶,车门擦过路边的绿化树,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赵悦的前男朋友叫任丽华,一个分不清公母的名字。小树林事件之后,赵悦一直都讳避谈他,任我施出千般花招万般诡计,她始终牙关紧锁,打死也不肯透露他们交往的细节。有一次因为这事,我们吵得很厉害,我一时没压住火气,泼口大骂:“贱货!你就是看任丽华鸡巴不行才找上我!”她急怒欲狂,象疯了一样冲进厨房,抓起菜刀上下挥舞,声称要劈了我。被我缴了械之后仍然乱踢乱咬,泪流满面地发表预言:“陈重,你亏了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有些事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学校里传说赵悦曾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自杀过,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她矢口否认,再问下去她就要翻脸。去年圣诞前夜,我们温存过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有意无意地说:“我这辈子再不会为别人自杀了,要死就死在你面前。”话没说完,圣诞的钟声敲响,楼下的酒吧里传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金海湾酒店308房间。那扇门依然虚掩,我抓住门把手,感觉心跳得厉害,静了大概有两秒种,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有时候,一间屋子会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拥挤,有时候,一间屋子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变得空空荡荡。308房间静悄悄的,电视里的人物彩衣翩翩,表情生动,就是没有声音,所有的灯都开着,床单胡乱地堆在床头,我用过的那张擦鞋纸挂在垃圾筐沿,擦过鞋的那面污秽肮脏,没擦过的那面光洁纯净。

  第二十八章

  老板面试过我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董胖子还在安安稳稳地作他的总经理,肚子高挺屁股猛撅,说话的调门一天比一天高,喷出的唾沫能淹死活人,反动气焰十分嚣张。周卫东总结了三句他最爱说的话,分别是:1、那你就错了!2、我的字不是随便签的;3、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从;说完后学着董胖子的样子腆肚而行,问我:“陈重,你——敢不服么?”我拍着桌子大笑,说牛逼牛逼,太与时俱进了。

  这两个月不太好过,董某无视总公司的批示,让会计每月扣我五千又遇上销售淡季,每月发到手的还不到3000块,要不是还有点老本撑着,我早就宣告破产了。上周末在滨江饭店看见杰尼亚西装打折,最便宜的一套只要4600,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放弃。我快30岁了,未来不远,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

  我给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打过一次电话,遮遮掩掩地问他,四川公司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他一改前日的热情,冷冰冰地说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吧,不要想得太多。我心里凉了半截,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想来一定是董胖子又给我下了猛药。这厮八月底自费去了一趟上海,回来后变得异常生猛,销售部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上一腿,还强硬地否决了我罢免刘三的提案,我指责刘三能力低下,说重庆老赖对他意见很大。董胖子骚哄哄地叨着烟斗学邱吉尔,说那你就错了,客户的意见不能不听,但也不能全听,用人问题我说了算,“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从。”我当时很想跳上去扑打他,周卫东使了个眼色,生生把我拖开。

  重庆老赖欠我的五万块至今还没兑现,我打电话斥责他不讲信用,他跟我打哈哈,说你们任务压得那么紧,我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去了,你再等等吧,等这批货出手,我亲自给你送过来。我差一点骂出声,心想你他妈上千万的身家,区区的五万都拿不出来,真把老子当瓜娃子了?这事有点不妙,这家伙是出了名的黑心,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但好在我当时多了个心眼,所有发货回款的证据都捏在手里,就算他赖掉我的那部分,欠公司的他也逃不掉。

  公司的事让我心灰意冷。升官看来没指望了,每月五千地扣下去,要扣到2007年,恐怕台湾都解放了,我屁股上的债也没还清。跟周卫东聊起这事,他一个劲地鼓动我跳槽,说你的债务最多算民事纠纷,不用负刑事责任。这小子一直鼓吹他是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但毕业证破破烂烂的,十分可疑。我估计他也没安什么好心,肯定想我走了好给他腾地方。上周他拿了几张报销单进来,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多问了两句,他立刻阴下脸,质问我:“你不也这么报的吗?”我二话没说就签了字,心想人啊,谁跟谁是真的呢?

  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到今年年底,年终双薪加上预扣的提成奖金,大概有二万多,不算小数目了。另外十月份搞冬季订货会,销售政策由我来制订,又可以趁机捞点钱,现在走了就太可惜了。今年事事不顺,希望挨过这几个月,到明年会好一些,我妈找人给我算了一卦,说29岁是我大红大紫的年头,从政则连升N级,经商则财如潮水,就算什么都不做,走路也会踢到钱包。我听后关起门来偷偷笑了一场,笑得泪光闪闪。人生嘛,要是连希望都没有了,还活个什么劲?

  老太太还在为我那套房子揪心,坚决要求我去讨个公道。我五体投地,拱手作揖,说娘啊娘,你饶了我行不行?你就当是你儿得病花的钱不行么?她瞪我一眼没说话,气鼓鼓地跟萝卜白菜们发威去了。

  我想多亏我没告诉她赵悦有外遇,否则老太太肯定要去找她拼命。我妈这些年坚持练功,走梅花桩、耍螳螂拳,精通\*\*\*\*功之外的各派绝学,一套太极剑舞得虎虎生风,相信赵悦在她面前走不了几个回合。

  我那天在西门车站一带到处乱转,把油烧光了也没找到赵悦和杨涛的尸体。回金海湾问了一下,前台小姐说看见一男一女走了出去,表情没注意,女的低着头,男的好象手脚不太老实,又搂又抱的,大是有伤风化。我听得心里象长了草,闷闷不乐地掐灭烟头,回到车上对准自己的脑门乓地一拳,金光闪耀时我想:我他XX的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他们结婚时给王大头和李良都发了帖子。

  王大头向我表忠心,说打死我他也不会去,“有那闲钱还不如拿来擦屁股。”李良认为王大头的作法可能会导致肛门铅含量过高,征询我了的意见后,他以陈重观察员的身份前往道贺,还送了个600元的红包。

  据说婚礼很隆重,贺客满堂,还请了成都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据说赵悦的婚纱很漂亮,憨态可掬,笑得象花儿一样。据说她替杨涛挡了不少酒,有人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怕他喝醉了不能洞房,赵悦把头靠在杨涛肩膀上,笑眯眯地说“当然”。李良说我看不下去了,走的时候没有人理我,“说实话,我们都看走眼了,赵悦其实比你坚强。”

  那天我在内江。

  两瓶剑南春喝光,我渐渐高兴起来,天花板晃晃悠悠的,世界斑斓可爱,王宇的脸忽远忽近,嘴唇张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忽然哈哈大笑,拍得桌子砰砰作响,所有人都扭过头来冷冷地望着我。王宇说笑你妈个球,你什么事那么高兴?我笑得眼泪直流,说我老婆今天结婚,“咱们为她?再干一杯!”他说你娃真是喝多了,满嘴驴屁。

  刚端起杯子,我就一屁股出溜到地上,头重重地磕在桌沿上,他急忙把来扶我,问我:“你没事吧?”我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日XXXX,你少装好人?呜呜?谁他妈都想害我,都给老子滚?呜呜?”

  内江鸿发酒楼。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街上行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地大笑。在街的另一侧,华灯如水,一对新人珠玉满头,仪态万方地登上彩车,在一片欢呼声中缓缓驶向他们幸福温暖的家。

  从内江回来的第三天,王大头神神秘秘地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去他们局一趟。我正睡得香甜,一看表才凌晨三点钟,心下狂怒,骂了一声棰子,刚想挂机,被他一声喊住:“快来!是李良,出事了!”

  我以前问过李良,他的货是从哪里搞来的。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继续问下去,他就要翻白眼:“你问这个干什么?想去告密啊?”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从攀枝花过来的货,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交易:东面的万年场、北面的驷马桥。李良十有八九是去的驷马桥。

  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脚上没穿鞋,两只手紧紧铐在背后。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嘴角还带着血,身上的衬衫撕得粉碎,露出苍白干瘦的胸膛。一看见我,他飞快地扭过脸去,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看了很心疼,解下外衣给他披上,搂着他的肩膀说李良不用怕,我和大头都在这里,一定保你没事。

  大头说李良纯属倒霉,刚拿到手就被警察扑倒在地,他可能是昏头了,挣扎的时候死死地抓住人家的老二不放,那个警察脸都绿了,现在还躺在隔壁叫唤。王大头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李良今晚不知道要挨多少打。我问他该怎么办,他搓了搓手指头,说还能怎么办,花钱呗,“今晚一定要把人弄出去,一过了夜就麻烦了。”我问要多少,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比划了一下。我倒吸了一口气,说要那么多?他神色严峻,说50万还不一定够,你知道李良手里的货有多少?——“100多克!至少判10年!”我说这么晚了,到哪儿搞这么多钱去?他探头出去看了看,关上门,低声说钱可以缓两天再给,我已经给经办人员说好了,只要李良写个条子就行。我看着他崭新的警服,心里感觉不大对头,半天没说话,一面抽烟一面斜着眼看他。大头急了,指天发誓,“我他妈要是吃李良一分钱,我就是狗娘养的!”

  大二下学期,老大和王大头为了30元赌债大打出手,王大头举着拖把,老大挥舞着凳子,两个都是重量级的选手,翻翻滚滚地厮杀了一分钟,整间宿舍都差点塌掉,我的脸盆、饭盒、镜子、书架全在那一役中损失殆尽。武斗过后继之以文斗,两位选手隔着桌子怒骂不止,王大头说欠债不还就是驴日的,老大急怒欲狂,凌空飞腿数次,声称要立取王大头性命,我和陈超死死抱住,估计胳膊都拉长了几公分。老大挣了半天挣不脱,恨恨地骂道:“XXXX妈!一分钱你都看得比你爹还大!”

  把李良背上三楼,我累得直喘粗气,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起不来了。在公安局没看清楚,回来后才发现李良伤得不轻,腿上全是血,手腕肿起多高,还不住声地咳嗽。我翻箱倒柜地找出点红花油,一面帮他擦一面讲我心中的疑点,“1、经办人员我一个都没见到,钱的事全是他一个人说的;2、他平时从来不穿警服,为什么今天晚上穿得那么整齐?3、他完全可以自己跟你说,为什么还要把我叫上?”李良紧皱眉头,大口大口地吸气,好象疼得很厉害。我正说得来劲,他突然一把将我推开,面朝大门,说:“进来呀大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第二十九章

  那天在府南河边见识了我的腿法,大头颇为倾倒,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我听都不听,直接挂掉。有一天他还在下班路上堵我,一脸谄媚的肥笑,恨不能管我叫爹。其实我心里明白,朋友啊兄弟啊友谊啊,都是他XX的胡扯,指望靠着我吃钱才是真的。对于李良这事,我不太相信是他故意设的局,但站在岸边打打落水狗,顺路阴李良一把,黑他点钱倒是大有可能。警察真是毁人的职业,好好的一个人进去,不出两年就会变得又阴又毒,见了亲爹都要咬一口。我高中有个八拜之交叫刘春鹏,当年跟我一起偷过菜市场的西瓜,一起扎过班主任的车胎,第一年高考落榜,我们在合江亭相顾无言,长太息而掩鼻涕,哀老天之瞎眼,说到最后,我俩抱头痛哭,象两块粘在一起的破玻璃。他高中毕业后一直火车站附近当民警,几年下来,变得异常凶恶,对谁都六亲不认。前些日子有朋友开车在北站撞倒了几块栏杆,被他逮到,声称要吊销驾照。朋友找到我帮着说情,刘春鹏当着我面说好好好,“哥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但一转过脸去,该罚款照样罚款,该扣分照样扣分,让我结结实实地丢了个大人。我还亲眼见过他把一个外地民工打得满脸是血,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就因为人家不小心踩了他一下。打完之后他还不解气,一脚把民工的包裹踢飞,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茶缸当地掉出来,在崎岖不平的城市里翻滚鸣响。

  我说你可以相信王大头,但不应该随便相信一个警察。李良说钱都给出去了,想那些还有什么用?我心里窝着一口气,嘟嘟囔囔地诋毁公安部队的声誉,说他们是戴国徽的禽兽。李良深深地看我半天,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该当真的你不当真,该糊涂的你又不糊涂。”

  那天大头的脸色很不好看,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瞪我。我想他一定听见我说的话了,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场面十分尴尬。正想解释两句,李良突然发作起来,跟头把式地冲进卧室,到处翻腾,发出惊人的响声。我和大头急忙跑过去,看见他把所有的箱子、柜子、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嘴里咻咻有声,大头说你找什么,不要急,我和陈重帮你找。李良头也不抬地说:“我记得还有一包,我还有一包,还有一包!”声音嘶哑刺耳,象一只在荒原上的嚎叫的狼。

  可能是李良的记忆出了问题,我们把整间房子翻了个地朝天,也没找到他说的那一包。李良发作得越发厉害,拿着空针头就要往胳膊上戳,我和王大头同时扑上去拉他的手,等到针管夺下来,我们俩都出了一身汗。李良象中了紧箍咒的孙猴子,在地上不停地滚翻爬行,蛆一般扭曲着身子,作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奇形怪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心里又吃惊又难受,还怕他心脏病发作,就这么死了。

  王大头跟他搏斗了半天,气喘吁吁地对我下命令:“去!找绳子把他绑起来!”我刚要转身,被李良一把拖住,他可怜巴巴抱着我的腿,说陈重求求你,你出去给我弄一点吧弄一点吧。我费力地掰开他的手,纵身跳出圈外,李良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倒下,脸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嘴唇乌青,瞳孔放大,象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几乎是被我们扛下楼的,那时天还没亮,整个城市空空荡荡,几个彻夜未睡的人轻轻飘过,脸上带着鬼魂的表情。把李良塞上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啊———”,声间尖利如刀,让我心惊胆颤,脑后一撮头发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在成都初秋的风里瑟瑟发抖。

  作完15天的强制戒毒疗程,李良胖了一些,脸上贼肉横生。出院那天他表情有点古怪,似笑不笑的,象高兴又象是失望,腮上的肉鼓鼓地跳,我想可能是刚戒完毒,生理上还不适应吧。回家前,我们到梁家巷吃了点东西,李良象个机器人一样张嘴闭嘴,面无表情地嚼着饭粒,一句话都不说。我受不了了,打拱作揖的求他:“哥子,你整出点响声来好不好?你这个样子很吓人哦。”他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水煮肉片,若有所思的告诉我:“操,还是咱们校门口那家饭馆的菜好吃。”

  第二天他就失踪了,我一遍遍地打他的手机,就是没人接,把他家的门都快敲破了,也没听见回应。我心里无端地害怕起来,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给叶梅打电话,她冷冰冰的问我什么事,我说你回家看看吧,“李良可能?可能自杀了。”

  李良一直把海子当成自己的偶像,那也是个神经诗人,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李良自称读完了海子的所有诗篇,并得出结论,说海子是死亡成就的英雄,所有苟活者在他面前都应该惭愧。这个理论后来被无限放大,终于成了李良的人生信条。大三下学期,文学社开创作笔会,装模作样地研究中国文学的未来走向,一群自命高尚的傻逼青年激动得鼻血狂喷。快散会时,李良突然问我:“陈重,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一群才子才女都瞪着我,我想了半天,说为了幸福吧。李良腾地站起来,一边绕场疾走,一边大声驳斥我的观点:“错!

  生活,生活只有一个目的!”

  那是1994年,李良21岁,他那天穿一件红条纹的T恤衫,在校外小摊上买的,5块钱。关于生活的目的,他最终没有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死亡。

  我的幸福是一抔黄土无风的月夜长草突然晃动纯洁的纸钱飘落山岗过路人你珍藏的泪水必将打湿我前生的遗衣而那些滴落的亦将默默丰满

  ———李良·《月夜》

  叶梅气喘吁吁跑上楼时,我刚刚点上第三支烟。她没跟我打招呼,直接当当啷啷开了门,我鞋也没换就冲了进去。

  李良不在。这栋府南河边的豪宅空得象一座被盗过的坟墓,窗户大开着,腥臭的风迎面而来。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停在黄叶飘零的枝头。秋天到了,它也在为自己的归宿发愁吧。

  把屋子彻底检查了一遍,排除了李良把自己的尸体藏在衣柜里、床底下等各种可能,我甚至还打开马桶盖看了一看。叶梅一直站在那里,斜眼看着我象个疯子一样进进出出,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和不屑,似乎我只是一泡会动的狗屎。搜查完毕,她冷冷地发话了:“没想到你还这么够朋友。”我有点生气,板着脸回答:“李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我甚至?”我脸红了一下,叶梅抱着双手,一脸轻蔑,等着我说下去,我鼓了鼓劲,大声说:“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

  叶梅哼了一声,拿鼻孔看了看我,表情异常狰狞,说李良可未必把你当成朋友,“你欠他32000元钱,他可一直都记着呢。”

  我必须承认,我对叶梅依然是一无所知,我熟悉的只是她的身体,甚至———只是她身体的几个部分。她心里想的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李良上次阴森森地对我说:“她现在只听你的。”我听了面红耳赤,屁都没敢放一个,拔腿就跑。作为风月场中的老手,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叶梅对我的感情,包括乐山那夜,包括她趴在我身上撕心裂肺的大哭,甚至包括她泼我的那一杯酒。让我困惑的是她后来的表现,从李良结婚到现在,我们一共见过六次面,她每次都象是刚从冰箱里钻出来,一张脸寒气森森,让我望而生畏。和赵悦离婚后,有一天清晨五点钟,她给我打电话,我迷迷糊糊地问:“谁啊?”她说是老子,我腾地坐起来,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话,我揉了一下眼睛,听见话筒里传来震耳的音乐声,过了足足一分钟,她忽然道:“算了,就当我打错了吧。”然后无声息地挂了机。那时天色微明,一线曙光透窗而来,照着我惺忪的睡眼。我抱着电话傻坐了半天,脑袋里空空如也。倒头又睡,直到天光大亮。醒来后茫然若失,想不清楚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不过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李良和我不同,我大大咧咧的,永远不知道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更不知道有多少钱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别人的,属于那种“包里剩下十元钱,花九元去买包烟”的品种。李良是个精细人,给人恩惠、受人恩惠都一笔笔记在心里。他既然记得我欠他的三万二,就应该还记得他欠我多少。

  大四最后一学期,李良极其潦倒。所有的钱都扔在了麻将桌上。

  他手气总是不好,瘾头却总是很大。任何时候,只在站在楼道上喊一声:“三缺一啦!”他保准是第一个蹿出来报名。那学期开学时我带了第2300章:不到三个月花得净光,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给他付了赌债。毕业后回成都,他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全靠我大力赞助。到成都后无处容身,又是我把他收留在家里,连吃带住,蹭我爸的红塔山抽,我妈还帮他洗袜子。

  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朋友的价值就在于互相利用。那些断头流血的友谊,也许存在过,也许只是我们的幻想。

  200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落叶飘零,灰尘弥漫,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慢慢沉没在府南河灰黑腥臭的河水中,我站在岸边想,什么生呀死的,别逗了,我是说着耍的。

  第三十章

  我们公司的出差分为两种:出瘦差和出肥差,瘦差是指没什么油水的那种,因为差旅费标准很低,吃住行加起来,一天才一百元,谁出去都得赔钱;肥差就不同了,有机会捞钱,随便伸伸手就是几千块。

  肥差谁都想去,抢得打破头,瘦差拿鞭子赶都赶不动。周卫东他们巴结我,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我有权安排他们出差。我上次去重庆,属于肥瘦难言的第三类,效果因人而异。刘三去赔了一百多块钱,还挨了一耳光,换了我,大吃大喝外加老赖的小情人,最后还有第5章:万块的油水。不过说起这事我就生气,该死的老赖只给公司汇了15万,答应给我的5万块至今也未兑现,我打算开完这次订货会,第一时间到重庆催债去,再托人弄个起诉书带上,他要敢黑我,我就让他把28万全吐出来。

  订货会是典型的肥差。公司给我们1%的机动费用,可以根据现场情况灵活安排。“灵活安排”是一个很微妙的词,大家都心照不宣,闷声大发财,董胖子也放下假仁假义的臭面孔,哭着喊着要去重庆,他先人的,还不是为了那点回扣?我不算贪心,这1%我只要三成,也就是说,只要订出去300万的货,我就有9000元的赚头,善后问题也很简单,找一大堆住宿用餐发票回去报销就行了,客户肯定帮着你圆谎,绝不会有后顾之忧。

  我负责达川、南充、内江、自贡一线,转了一圈回来,皮包里多了一万多块,达川的曾江是今年新开发的客户,特别客气,临走时送我一个好大的包裹,里面有一条中华、两瓶五粮液,还有一大堆灯影牛肉。他这次赚了不下15万,笑得鼻梁都塌了。我上了火车也挺美,坐在车窗边,笑眯眯地跟下铺两个姑娘搭讪,那两个肯定是猛踩时代脚尖的新新人类,一个穿得象筛子网,另一个穿得象艺术大师的画布。

  我先是恭维她们长得乖,接着再夸她们身材棒,两个人都笑,说算你聪明,没表扬我们有气质,否则就请你吃桔子皮。详细地审问了一下,原来是成都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正在为工作的事犯愁呢。我牛逼哄哄地说到我公司来吧,我缺两个女秘书。她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自己是泛太平洋汗脚集国的独立董事,兼任中华臭豆腐公司的CEO,那两个都笑,说不去不去,你自己臭就行了,别把我们也搞臭了。这个“搞”字说得我邪念顿起,歪着嘴打量她们,高一点的那个穿条短裙,还架着二郎腿,隐隐约约露出黑色的三角裤,看得我心旌摇荡,口水直流。

  这次出来,我一直都没找女人。在达川的最后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把电视节目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看了一脑袋广告。饮料听着象王母尿,滋阴壮阳,补气提神;西药被吹成东灜大补丸,有病治病,没病强身,闻一闻都能防止便秘;最可笑的是卫生巾的广告,行动自如不渗漏,加宽加长有凹槽,怎么听怎么象口罩。

  正无聊间,楼下桑拿中心打电话上来,问我要不要按摩。我问了问行情,台费100,小费300,算公道价格,就让他们派员上来。第一个脸上有雀斑,影响情绪,不要;第二个太瘦,肯定硌得慌,不要;第三个太老,第四个太矮,第五个胳膊上有烟头的烫伤,统统不要。挑到最后,老板娘勃然大怒,在电话里骂我是“憨包”,“花不起钱就别装潇洒,自己耍自己噻”,并祝愿我手淫过度,精尽人亡。我哭笑不得,讪讪地挂上电话。

  其实不是小姐长得丑,是我自己有问题。这些年我跟无数女人上过床,对交配已经渐生厌倦。陈超说黄帝御女千人,最后得道升仙,估计我也快赶上老祖宗了,“庶几得道焉”。仔细想一想,嫖娼真的挺没意思,花400元钱,就为做一两百次俯卧撑,完了一拍两散,谁都不认识谁,真真是亏本买卖。我现在更怕水分释放后那种空虚的感觉: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眼前万象倒塌,失去欲望的世界慢慢变成灰色,什么生活啊、理想啊,想什么什么没劲,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涌上心头来,这种时候,心里总会有个声音在问:陈重,这就是你要的么?

  那不是我要的。我渴望亲吻、拥抱、温柔的对视,甚至渴望那些最终会被揭穿的谎言,而不是单纯的活塞运动。这些日子我对夜晚渐生恐惧,一点点响声都会把我吵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什么都会变形,灯光象死人眼,窗帘象杀手的风衣,有一天我把皮带搭在床头,半夜惊醒后它变成了一条蛇,蜿蜒而来,差点把我吓哭。那种时候,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啊,手搭在我胸膛上,或者躺在我臂弯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支使我倒茶倒水。天亮时她会亲我一下,敲敲我的脑袋,说:“猪啊,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金海湾那夜之后,赵悦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反应。我本来以为她会打电话质问我,在心里设计了无数种应对方案:骂她下贱、淫荡、无耻,或者说她蠢得象猪一样,明摆着是耍她都看不出来,或者连接都不接,让她自己慢慢想去吧哭去吧恨去吧死去吧,我会在旁边微笑的。

  但她始终没打那个电话,这让我十分失落,象是铆足了劲一拳打在空处,闪得生疼。她结婚那天我本想祝贺一下的,词都想好了:狗男女终成眷属,贱骨头不得好死,然后再重重的呸上一声。拨过去才知道赵悦连手机号码都换了。

  那夜在内江醒来,头疼得象要裂开一样,四肢无力,脑子却无比清醒。想想自己28年来的人生,苦苦折腾了半天,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抓住,连老本都丢光了,忍不住又掉了两滴眼泪,赵悦这时估计正在和姓杨的厮杀吧,不知道会不会跟他“口吃”,脑袋前后摇摆,嘴里唔唔有声。我越想越气,一脚把被子蹬下床,心里恨恨地想,日他妈,这事还没完!

  在火车上睡了一夜,嘴里又腥又苦,裤子前面支楞着,背了半天毛主席语录才敢下床。这是我们系主任的经验之谈,他的名言是:政治导致阳萎,文学治疗阳萎。所以我还应该背两句诗:提提裤子下床来,有谁看见我的鞋?

  那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说没想到臭总您还是个诗人,自从昨天我表明身份之后,她们就一直叫我“臭总”,我一脸坏笑,请她们吃灯影牛肉,一递一接间顺手摸了高个子姑娘一把,她脸红了红,不过没有退缩,我心里一阵高兴,越看她越漂亮,越看她越象我盘里的菜,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胡扯了半个多小时,火车就到站了。成都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北站依然喧嚣杂乱,出站口挤满了人,象洪水过后的蚂蚁,互相撕咬着、拉扯着,瘸腿断手地爬进这个危险的城市,在每一条小巷、每一栋房子里挖坑、刨土,然后跳进去将自己深深掩埋,永远不得重生。

  我坚持要把两个姑娘送回家,她们说不用客气,我板起脸,向她们讲解社会的险恶:“到处都是坏人,我怎么放心你们自己回家?”

  然后批评她们的错误:“你们长成这样子,给社会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咹?上万头色狼都盯着呢。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我怎么能看着犯罪率上升无动于衷?”她们都笑,说就你最象色狼,还说别人。

  这年头的姑娘们都喜欢坏男人,只要嘴皮子灵便,再加上点不要脸的革命精神,一般的家庭妇女都能生擒。还有一个要点就是不能把自己说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说自己是个坏蛋,她就越关注你的优点。李良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他身体的检查结果没出来之前,有一段时间也想跟我学着泡妞,我带他走遍了成都市的大小酒巴,我每次都小有斩获,他却总是空手而回。我详细地分析了我们的战略战术,发现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一开口就承认自己是个色狼,他却总是跟人讲人生、讲理想,甚至讲共产主义道德。李良啊。

  李良没死。他回学校去了。我刚离开成都,就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车上正在放《阿郎的故事》,周润发翻滚倒地,张艾嘉和他儿子在场外失声痛哭,在跌跌撞撞的头盔下,看见他异常平静的眼神,诉说无尽忧伤,“那悲歌总会在梦里清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旁边一个胡子拉茬的家伙哭得泣不成声,我心里跳了跳,对李良说:“你妈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李良轻轻地笑了一声,说这么多年了,最让我留恋的就是我们大学的时光。

  毕业前李良在文学社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情感家园》,有一些段落我至今都能背诵:“图书馆总是借不到你想要的书,寝室里总是有股汗脚味,老大的墙上糊着张曼玉,胸前用钢笔画了两个圈,这是他理想中的爱人;陈重的书架上放着一把大刀,也许有一天他会杀人;王林肚皮上有块恶心的胎记,他说长这种胎记的人都当大官……

  我在最后的段落里热泪满眼,青春的序曲还在回响,而我却将永远离开。无论我将来成功还是失败,悲伤或者幸福,你都会看到,在我生命的深处,有一个永远不能抵达的家”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良永远都长不大,他总在怀念过去。有一个寓言是这样的:给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还是先吃小的?我选择大的,说明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生活的透支者,虽然吃到的每一颗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却越来越小;王大头选择小的,说明他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希望常在,却永远不能抵达;而李良,李良不吃葡萄,他是一个葡萄收藏者。

  他在学校里拍了厚厚一大摞照片,光我们宿舍楼的外景就有十四张。我一张张的翻看,每一个细小的场景都勾起我深深的回忆:我们喝醉了酒坐在楼口大声嚎叫,有时大笑,有时痛哭;我们半夜归来,搭着人梯翻墙而进,背上洒满月光;我们在楼前集体合影,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谁来作我孩他娘?”是的,还有赵悦,她那时总站在梧桐树下,拿着书包和饭盒,等我下楼吃饭、上自习,或者去小树林里紧紧拥抱毫无疑问,青春是美的,尽管美得那么残酷。

  李良说我们宿舍还象当年那么脏,墙上糊着裸女照,地下躺着臭袜子,新一代的大学生还在谈论我们当初的话题:诗歌、爱情,还有美好的未来。老大床上睡的是新一代的老大,我的床上住着一个兰州产的小胖子。见证过我爱情的小树林铲掉了,现在那里是一个网球场;教我们写诗的林老师死了,师母把他的一堆手稿全烧了;留校的张洁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儿子,赵悦的好朋友许敏当上了团委副书记,走路都梗着脖子,李良说:“你知道吗?赵悦怀孕五个月了,许敏说她一定要生下来,谁劝都不听。”

  那一夜,成都下了很大的雨,从秦岭逶迤而来的黑云遮住了这城市上空所有的星星。秋风掠过枝头,树叶纷纷飘落,或随水东流,或辗转成泥,青绿的生命一去不回。府南河边,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抛下雨伞,仰面向天,嘴里嗬嗬有声,象是在哭又象是在笑。

  在他身边,车流滚滚而过,喇叭嘀嘀鸣响,路对面的房檐下,一群躲雨的孩子对他指指点点,开怀畅笑。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说:“看啊,那里有个疯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声反驳:“不是疯子,他想跳河自杀!”

  后话

  这些天一直在写两个版本:网络版和刊印版,搞得我头都晕了。

  质量不过关,大家凑合着看吧。欢迎批评。

  网络版全文完。宿命不可更改,陈重和他的生活,我无权评说,都交给未来吧。

  在另外一个版本里,陈重和他的朋友、情人,或者有另外的结局,谁知道呢?生活总是突如其来,李良说:真他XX的。

  【全文完】

  字数:78,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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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3 17:26:01 | 只看该作者|
用一个下午读完了此文,抽掉了我半包利群,陈重就是你、我、他的某一部份。
激情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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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4 09:44:37 | 只看该作者|
天生丽质,貌美如花,生就的一副媚骨,撩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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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8 09:50:46 | 只看该作者|
真是跳出了同类书籍的套路,惊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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